因兄長並未娶妻,各家婚喪嫁娶,逢年過節的送禮等等,自然都是杜十三孃親自過問。
端午節也是一年到頭的正節之一,雖然如今是寓居東都洛陽,但打點禮物她卻同樣半點不馬虎。
從嵩山的盧鴻和草堂各家師兄弟,樊川杜曲的各家族親,尤其朱坡杜思溫處需得送得最重;其次是裴寧家中,南門吳裴的黃門侍郎裴璀,和受了舉薦即將放外任的裴寬;再有則是老上司兼同年韋禮的父親萬年令韋拯,以及其餘沾親帶故的韋氏各家,王翰王縉等等各同年和友人……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處,杜十三娘自然也代替兄長準備了好容易蒐羅來的幾卷道家珍籍,再加上自己親手所制的兩襲女冠道裝,填了中藥的絲錦香囊若於,並糉子兩盒。
儘管往這兩位貴主處送禮的人素來都是絡繹不絕,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素來對杜士儀兄妹不同,兩人雖是當日入宮陪侍,回來方纔知道收到了杜家這樣的禮物。杜家這節禮送得真心實意,玉真公主所在的安國女道士觀在接到送禮後,霍清不等主人回來,就親自去送了艾草糉子長命縷,並將玉真公主蒐羅的一整套《史通》一併送了過去。《史通》的作者是此前被貶安州別駕猝爾去世的劉子玄,正是一等一的修史名家,這套私作的史論雖廣受詬病,但送人,尤其是杜士儀這樣喜好史話的卻是送對了人。
相形之下,打聽到玉真公主的回禮,金仙公主不免就覺得自己不在時,景龍女道士觀中送與杜家的回禮太輕太微薄了。一時她又是懊喪自己沒有霍清這樣知情識意又精於的婢女,又是埋怨玉真公主不給自己通個氣,可她此次自己也是寓居東都,身邊趁手的東西不多,思來想去,她不免就召了王容來問計。自然,這番問計的結果,就是派了王容前來回禮。
此刻,作爲金仙公主的使者,王容端坐在正堂之中,目光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推薦給杜士儀的這處宅院。劉家雖非祖籍關中,幾輩人卻都在長安洛陽兩京之間經商,因把控着西域商路所進的各種珍奇,因而每次鬥寶大會都是達官顯貴雲集。相形之下,父親雖因販琉璃而暴富,可終究根基淺,因而迄今爲止所做的,便是樹立良好的名聲,尤其在文士中間建立美名,這也是對於科場不利四處丐食的士子,父親一直出手大方的原因。
“玉曜娘子,我家郎君來了。”
聽到外頭僕人的稟報,王容一擡頭就看見杜士儀大步進來,本以爲怎麼也該是杜十三娘出面的她不禁有些吃驚。然而,杜士儀落座之後,一個年少婢女再次上來換過一輪漿水和小食垂手退下時,她就看見只有此前見過兩次的那個中年媼婦侍立在廊下。這時候,主位上的杜士儀便笑着開了口:“十三娘正在廚下忙碌,乍聞貴客登門,一時忙亂污了衣裳,所以只能我這個做阿兄的出來待客了。”
“有妹若此,杜郎君好福氣”王容不用猜都知道這所謂的污了裙子是怎麼回事,此刻不禁笑了,這才一本正經地說道,“今日我來,是奉了尊師之命,給杜郎君送書的。尊師聽說玉真觀主送了你一套《史通》,於是便翻箱倒櫃,找出了一套《太宗政典》來。”
一聽這話,本來閒適而坐的杜士儀不禁坐直了身子失聲叫道:“《太宗政典》?可是編撰《南史》和《北史》的李延壽所作的那一套《太宗政典》?”
“不愧是倒背如流精通經史杜郎君,連這等旁人鮮少聽聞過的書,也知道得這般清楚”
見王容面露打趣之色,杜士儀不禁輕輕吁了一口氣。別說他在盧門弟子之中,本就是專研史話,就算是另一個金石半吊子學徒的身份,《太宗政典》的名頭也曾經如雷貫耳。
儘管名列二十四史的《南史》和《北史》更加名聲赫赫,但他卻知道,李延壽去世之後,那部《太宗政典》還曾經被唐高宗大加稱讚,三十卷書被重新抄錄三部,一部賜太子,兩部存秘書省,可惜的是此書不如《南史》和《北史》最終得以流傳後世,而是以散佚告終,可他如今卻能看到,怎能不激動
“此書共三十卷,金仙觀主難道是早就從秘書省抄錄了出來的?”
“聽說玉真觀主送了《史通》的抄本給你,尊師自然也想送你一套好書,正巧我記得我有如此珍藏,尊師就借花獻佛了。”話音剛落,王容就看到杜士儀爲之訝然,當即笑吟吟地說道,“這書是李家後人自己留存的副本,阿爺因緣巧合得手之後,也珍藏了好幾年方纔落到我手裡。寶劍贈英雄,珍籍贈知音,你若推脫,可對不起尊師和我一片苦心了。”
杜士儀當即不再客氣,頷首一笑道:“那就多謝了”
“對了,昨日宇文監察和那位李拾遺先後抱得美人歸,一時傳爲美談。可高將軍送玉真觀主和尊師出宮時,卻彷彿無意似的提了一句,說是內侍省一位內謁者險些抄檢了門下省左拾遺的直房,只可惜空手而歸,否則獲賜美人的,恐怕還要多上一人。尊師和玉真觀主面上雖當成笑話,可我隨侍尊師登車時,卻見她頗爲慍怒,杜郎君,高將軍所言可當真?”
高力士既然特意對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挑明瞭此事,恐怕是猜着了什麼,而那兩位貴主都是冰雪聰明的人,由此有什麼聯想,自也不問自知。見王容眼神炯炯,杜士儀便嗤笑一聲,輕輕地說道:“宇文融那張詩箋,是我給他的。”
王容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那些想不通的關節一時豁然貫通,更忍不住低聲嘆道:“你和他並無多少交情,此舉豈非冒險?”
“當時他看那詩箋時神情微妙,過後就主動要了過去,想來是認得什麼玄機,我當然就答應了。只不過交淺言深,我不便相問,當然也懶得多問。如果他不肯接過去,那我唯有委屈一下自己毀字滅跡。”杜士儀無奈地一攤手,臉上神情一時轉冷,“否則只能賭那牛仙童知難而退,風險太大。誰能確定,這件事情會以陛下成人之美的美談而告終。要知道,牛仙童闖入門下省時氣勢洶洶,有恃無恐,他能退回去我也沒想到。”
“如此說來,昨日那事情,着實蹊蹺得很。”王容沒想到杜士儀方纔是真正的涉事者,昨天聽聞這奇聞時的嘖嘖驚歎頓時變成了驚怒和後怕。事涉宮中后妃嫡庶之爭,置身事外永遠是對的。沉吟片刻,她便低聲問道,“此事可要對玉真觀主和尊師言明?”
“不用。”杜士儀立時搖了搖頭,隨即無所謂地說道,“就讓所有人都以爲宇文融和李元芝是因陛下方纔得美而歸,不用再多事了。至於事情背後究竟如何,總會漸漸有些消息流出來,到時候再作計較。不爭一時之氣,橫豎我此次分毫無損。”
“嗯,你說的也是。”
王容知道杜士儀在外人口中驚歎爲奇蹟的所謂逢凶化吉,無不是在取捨之道上敢打敢拼,能夠豁得出去,當即便點了點頭。可是,就在她心中思量正要再次開口之際,就只聽外間傳來了一個笑聲。
“十三娘,我那條裙子是和阿姊一模一樣的,結果就是你這一失手,居然染了一層炭灰,回去阿孃又要說我暴殄天物了哎,你別磨蹭,既是無上道師派了人來,我又不是外人,和你一塊見一見又有什麼要緊的?”
“端午佳節,也沒什麼別的好饋贈,此物你留着把玩吧。”
聽到崔九娘這熟悉的聲音,杜士儀不禁頭疼萬分,特意回房一趟取來的東西,此時此刻只能在千鈞一髮之際塞到了王容手中。眼看她一愣之下便不動聲色將其攏入袖中,舒了一口氣的他往外看去,果然只片刻功夫,崔九娘就拉了杜十三娘到了寢堂外頭。相比興致勃勃的崔九娘,杜十三娘就顯得很有些無奈了,進屋的時刻甚至向他這個阿兄投了一個抱歉的眼神。
“咦,原來是玉曜娘子?”
崔九娘原以爲是某些只知道招蜂引蝶的女冠,卻沒想到竟然是王容。此刻見杜士儀和王容分主客而坐,儀態從容,她進來時,杜士儀慢條斯理地自顧自喝茶,王容頷首微笑叫了一聲九娘子,她暗想外間流傳杜士儀與千寶閣劉膠東交好,卻和王家不甚和睦,此言恐怕不虛,心中倒放了大半的心。委實不客氣地在另一邊客位坐下之後,她便反客爲主地對杜十三娘身後隨侍的竹影說道:“把阿姊也請來這邊吧,玉曜娘子她雖沒見過,可無上真師和無上道師那兒她也是常去的,不若一塊來說話,也熱鬧”
杜士儀待要想話阻攔時,崔九娘已是興致勃勃地向王容問道:“玉曜娘子替無上道師送了什麼好東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