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縉本就是一時興起上了東都,待到潼關得知姜皎得咎,杜士儀被貶的消息,嚇了一跳,立時緊趕慢趕到了洛陽。可他剛到東都,一切卻是峰迴路轉。姜皎的案子固然沒能翻轉過來,杜士儀竟是神乎其神地轉危爲安,這讓他心中百感交集。此刻第一次充當儐相的他眼見得四周圍觀百姓裡三層外三層,裡頭那應付催妝詩的又是崔儉玄口中敬畏有加的大師兄,他不禁打起了全副精神。
要是在這當口退縮,豈不是丟了阿兄的臉?
他只一沉吟,須臾便是又吟出一首詩來:“兩心他自早相知,一過遮闌故作遲。更轉只愁奔月兔,情來不要畫娥眉。”
聽到外間王縉思維敏捷張口就來,杜士儀不禁莞爾。而盧望之對於做官沒興趣,對於詩賦文章卻是信手拈來,此刻亦是想都不想便賦詩答道:“昔年從兄遠赴嵩,崔郎桃花相映紅。今時花燭喜焰動,問君可得一心同?”
當年自己病重,杜十三娘一介弱質女流卻親自帶着自己到嵩山求醫,期間種種艱難自不必說,而和崔儉玄相逢相知,之後又一同拜師求學,在盧望之這隨口吟出的一首詩中,杜士儀只覺得當年情景彷彿歷歷在目。此時此刻,就連崔儉玄也不知不覺上前一步,伸手扳住了冥思苦想正準備再接再厲的王縉肩頭,躬身深深一揖道:“杜氏明珠昔蒙塵,一朝燦然躍龍門。若得卿心幾回許,天下芳草不留痕”
相較王縉那催妝詩的極盡溢美之詞,盧望之答和時的戲謔打趣,崔儉玄這詩做得淺顯直白,對仗也好平仄也好一時半會都顧不得了,可這其中意思卻讓聽者全都爲之動容。本待一首一首,先把儐相撂倒再說的盧望之登時打消了心裡那念頭,笑吟吟打量了崔儉玄好一陣子,最終哈哈大笑道:“好,好十一郎你既然能當衆撂下這擲地有聲的話,異日要是你敢對不起十三娘,看我不好好教訓丨你十九郎,可以⊥人散去了吧?”
杜士儀見崔儉玄也扭過頭來看着自己,他便欣然點頭道:“讓路,開門”
隨着僕婢們紛紛散開,原本緊閉的大門徐徐開啓,就只見左右一對妙齡婢女攙扶了一身嫁衣的杜十三娘出來。那滿頭烏黑秀髮早已不是少女時的螺髻,而是挽成了婦人的髮式,卻不曾用義髻或是假髻,而是就着杜十三娘本就豐盛的烏髮,結成了高高的雙鬟望仙髻,兩邊的博鬢上則是纏枝花草的金鑲玉鈿子。
笄發的簪子是金仙公主送來的添箱禮,恰是一支蔓草蝴蝶紋金簪,而玉真公主所贈的另一支步搖因爲太過珠玉輝耀,卻作爲陪嫁首飾收在了匣子裡。
她身上那一套大袖連裳則是如今六品以下九品以上官員嫁女時的通用服飾,青質素紗中單,連裳、外衣、蔽膝、大帶和鞋履等等全都是青色,儘管乍一看去並不是那等光鮮亮麗之服,可此時此刻無論在杜士儀這個兄長眼中,還是在崔儉玄眼中,全都覺得此刻的杜十三娘亭亭玉立異常動人。而那一柄爲她遮住了整張臉的絹質宮扇,則是遮去了她更多的容光。
剛剛自己連做了兩首催妝詩,直到崔儉玄親自出馬做了第三首,這才終於叩開了新娘子的閨閣,此時此刻王縉對着杜十三孃的盛裝端詳了好一會兒,這才反應了過來。見崔儉玄還在呆頭呆腦地盯着人瞧,他不禁用胳膊肘使勁撞了其一下,這才低聲說道:“是你繼續自己上,還是我來吟卻扇詩?”
崔儉玄剛剛也不知道哪來的靈感和勇氣親自上陣,用一首催妝詩打破了盧望之的防禦,可這會兒他只覺得口於舌燥,哪裡還有辦法想出什麼卻扇詩來。於是,他使勁深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道:“我這會兒腦袋一片空白,當然你這個儐相出馬”
王縉看崔儉玄這面色,還以爲他仍舊要硬着頭皮自己上,等聽完了那口氣強硬的話,他險些沒一口氣岔過去,一時嗆得連連咳嗽。好容易緩過氣來,他方纔又好氣又好笑地搖了搖頭。有了之前那例子,他只覺得之前心中預先準備的那一首又一首催妝詩卻扇詩,此刻用上去卻不那麼合適,等再瞥見崔儉玄還在使勁盯着新娘看,他略一思忖便笑着說道:“莫將畫扇出幃來,遮掩春山滯上才。若道團圓似明月,此中須放桂花開。”
王縉和崔儉玄這一問一答,然後須臾一首卻扇詩成,杜士儀和盧望之全都聽得清清楚楚。縱使有心增加難度的後者,此刻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王縉這一句遮掩春山滯上才,竟是把崔儉玄盯着杜十三娘看,卻是腦袋空空做不出一句詩的窘態描繪得栩栩如生。至於後兩句那美好的祝願,更是盡顯今日的喜慶。因而,杜士儀見杜十三娘緩緩放下手中團扇,露出了皎如此刻明月的麗顏來,他心中不禁百味雜陳。
相依爲命的妹妹終於要嫁人了
“十三娘……”儘管崔儉玄和杜十三娘相識已是六年有餘,從初見時敬佩她小小年紀爲兄千里求醫,到後來看着她爲了讓兄長安居而一度寄居在自己家,再到後來聽說她求學於殷夫人,又爲杜士儀料理家中事務,從最初的羨慕到好感再到之後的喜歡欽慕,彷彿就是那麼水到渠成。此時此刻,他竟是情不自禁地倏然上前了兩步,竟是緊緊握住了杜十三娘那持着團扇的雙手。
“十一郎君……你……”想要低斥崔儉玄放尊重些,可話到嘴邊,杜十三娘卻怎麼都說不出口,只能用極低的聲音訥訥說道,“這麼多人看着呢”
“哦”崔儉玄答應了一聲,可等一回頭瞥見杜士儀那犀利如刀的目光,盧望之和王縉那笑眯眯的表情,他卻把心一橫沒有鬆開手,而是停頓了片刻,大聲嚷嚷道,“十三娘,你放心,我會比你阿兄對你更好”
此話一出,原本都聚集在二門之外推推搡搡看熱鬧,嘻嘻哈哈正高興的赤畢等人齊齊爲之安靜了片刻,繼而就爆發出了大聲的歡呼喝彩。即使是杜士儀,他也沒法生出一絲一毫的惱意來。盧望之就更不用說了,徑直撫掌大笑道:“好,這話聞者衆多,異日只看十一郎你的表現”
儘管王縉是第一回當人儐相,可他仍然忍不住輕輕捂住了腦袋,心想崔儉玄今天這婚禮的情景,回頭必定會在東都一時蔚爲流傳。先秦至兩漢,但凡婚禮,女父均親迎子婿於門外,盡顯男尊女卑,可歷經魏晉南北朝,胡風日重,女子身份地位亦不如從前那般低微,因而催妝卻扇三請五請,男方縱使受到刁難,反不以爲丟臉,反而是越發請來更多擅長詩賦文章的人應對。然而,如崔儉玄這樣對新娘子承諾的,依舊萬中無一。
今日杜宅相送杜十三孃的人中,除卻杜士儀和盧望之外,尚有郭荃等數位同僚,然而,出人意料的客人卻也不少。張旭和吳道子這兩位杜士儀送出喜帖後,卻絲毫沒指望能來的算一撥,宇文融和李林甫一撥,之前銷聲匿跡好些天沒露面的竇十郎竇鍔和幾位竇家子弟又是一撥,另有宋憬之子宋升,源乾曜的侄孫源光乘,林林總總不少客人……總而言之,來的人幾乎就沒有一個是年歲超過五十的。
眼看快要到送新娘子登車之際,卻不想看熱鬧的客人中,有人突然帶着幾分醉意叫道:“老吳,今日外間巷子早已被人堵得水泄不通,到時候障車討喜錢的光景,恐怕也是難得一見,何不繪一幅障車圖?”
杜士儀聞聲望去,見是張旭正挑唆吳道子,他心中樂見其成,當下也就只當沒聽見,就只見那兩個應當爲人尊長卻不正經的已經聯袂出去了。然而,在堂上受了杜十三娘之禮,又令其向長安家廟的方向行過禮後,送了其出門登上裝飾一新的牛車,他方纔發現,此刻看熱鬧的人羣何止比最初多上一倍
嚇了一跳的他才皺起眉頭,身後就傳來了赤畢的聲音:“郎君不用擔心,每逢達官顯貴名門世家嫁女娶婦,總有坊間閒漢會障車討取喜錢,兩京之內都是如此。此事崔家早已準備,我也早就找好了人沿途護持,多花幾個錢就能解決,必然不至於誤了時辰”
“那就好”
儘管杜士儀有心跟去崔家,親眼看着這一對新人青廬拜了天地,可如今他作爲一家之主,需得應付自家的這些客人。因而,他只能在那車簾放下之際,對車中的杜十三娘溫言說道:“十三娘,日後崔十一要是敢欺負你,儘管對阿兄說趙國夫人和五娘子九娘子那兒,你亦要多多敬重……阿兄但願你在崔家萬事順遂,早點給我添一個外甥。”
“阿兄”
即便知道臉上那些精緻的妝禁不起眼淚,可杜十三娘還是眼圈紅了,幾乎想要跳下車來。她強自按捺住激盪的心情,好半晌方纔一字一句地說道:“阿兄要保重自己……我只願阿兄早日心想事成,把阿嫂迎娶進門”
“好但願如你吉言。”
杜士儀重重點了點頭,這才鬆開手放下了牛車的車簾,沉聲喝道,“這就啓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