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確實很高興。
杜士儀之前封還杖姜皎並流其嶺外的制書,他那時候確實惱火之極,這才險些有貶斥之舉。可別說羣臣和宋憬的反應,已經讓他早就收回了成命,如今時過境遷,他對於當時的衝動更是後悔莫及。然則天子令出無悔,更何況姜皎已經殞命,他也沒法有更多的補救。而在這節骨眼上,王守一竟那般膽大妄爲,一時激得言官紛紛上書指斥其非,而杜士儀這一次的建議,更是徑直打在了他的心坎上
自立國以來,其他人的謀反也好叛亂也好,全都不曾真正觸及大唐根基,唯有皇族宗室發動的政變卻成功了好幾次。奠定了太宗貞觀之治的玄武門事變且不用說,此後有中宗得以順利登基的神龍政變,然後有他的父親睿宗得以登基的唐隆之變,再之後,則有他誅除太平公主和竇懷貞等黨羽,迫得睿宗再不管事的那場政變。至於失敗的那些皇族之亂,就更加不計其數了。
皇族宗室之亂要嚴防死守,而外戚駙馬,同樣要嚴加提防
因而,在面前封還的制書上,李隆基大筆一揮,寫了一個龍飛鳳舞的可字緊跟着,他便對身側的高力士吩咐道:“賜左拾遺杜士儀絹百匹”
杜士儀當然知道自己親自上陣有些衝動,但他想得更加清楚,李隆基會用自己爲近臣諫官,本來就是利用其清直,襯托天子的虛懷納諫,前有探花筵時的借梅花言風骨,又有姜皎之案時的封還制書,如今再次恰逢其會,他要是沒個反應,簡直就對不起他的名聲。至於事發之後引來的恨意,念及這宗室外戚駙馬三類人中,真正有實權的幾乎沒有,相比這一招打下去能夠打痛的人,他的收穫更加可觀
在這種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情勢下,杜十三娘和崔儉玄固然全都瞠目結舌只有看的份,可對於杜士儀這般鋒芒畢露,前者覺得擔心,後者覺得解氣。於是只能一個勸解兄長小心提防,一個在外頭髮了狠似的宣傳聲勢至於正好在洛陽的王縉和崔顥,登門之際便開玩笑似的提到了杜士儀在外頭的綽
拼命杜十九郎
昔日杜士儀雖往來過諸王之門,但最多的是寧王和岐王。如今岐王已經幾乎等於大半個廢人,寧王又謹小慎微,最不願和百官有所瓜葛的,因而對這一道制書並沒有多大反彈。至於其他宗室外戚駙馬,固然有的是人對杜士儀此議直跳腳,可真正最最憤怒的,卻還是本就是仇家的幾號人物。奈何杜士儀身爲天子近臣,屢獲褒獎少有失誤,平日又幾乎找不出什麼錯處,如柳齊物這般賦閒在家的就唯有生悶氣,王守一就更不用說了
而河南府廨在頂着巨大的壓力一再查證之後,最後陳奏說這些賊人是來自河西的馬賊,擄劫王容是爲了向王元寶勒索錢財。於是,那過所公文涉及的伊闕縣,從縣令到縣丞主簿縣尉被從上到下擼得於於淨淨,而倖存沒死的賊人,則是悉數定了斬刑。至於如此結果是否能讓人滿意,只看洛陽城中官民議論紛紛的情景,就可知道無數人都早已心有定論。
南市大刑殺人的這一天,一行人正好從定鼎門大街進了洛陽城。儘管身上還顯得風塵僕僕,但爲首那老者的精神卻顯得極好,顧盼自得的他掃了一眼這天街兩側只剩下枝條的楊柳,便笑着說道:“朔方都已經下過雪了,京城雖是蕭瑟,可終究還沒那麼冷”
“今冬下雪確實晚,往日第一場雪都應該已經下來了”
隨從的附和讓張說欣然而笑,旋即便策馬沿着定鼎門大街往北而行。待遠遠看見天津三橋後,那洛陽宮巍峨佇立的時候,立時便有宮城禁衛上前質詢。待從者拿出了過所公驗,又驗過張說隨身金魚之後,方纔行禮道:“張相國”
同中書門下三品,只是有了宰相的資格,多用來酬謝在外立下戰功的文官抑或武將,即便兵部尚書亦然。所以,此前因張嘉貞之故不得不在朔方節度使任上呆了將近一年地張說,在重新回到這朝堂中樞之前,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竟覺得連空氣都彷彿和朔方截然不同。
論理他應當先行回家沐浴更衣,然後再行面聖,但他上一次在幽州都督任上,就是憑着一身戎裝讓天子讚不絕口,如今這風塵僕僕甲冑在身的精悍模樣,張說自然樂意擺在天子面前,因而這才甫一回京,哪都不去就直奔洛陽宮。此時此刻,當他大步走上宣政殿翻身拜見之際,喉頭不知不覺就哽咽了下來。
九年了,儘管他去歲一度看到了再次入主政事堂的希望,但全都不如這次
“說之,朔方風霜,辛苦了。”李隆基這安慰聽着彷彿使人如沐春風,正如他那霽和的臉色一樣,“若非你之言,何來省卻二十萬兵卒,何來增廣邊區田地?若非你之言,朕何以旬日得精兵十三萬,長安諸衛立時充盈?當初你贊襄東宮,朕遂得安,如今你建功回來,朕又得一臂助了”
“陛下知遇之恩,臣銘感五內”
杜士儀今日正好和源乾曜奉召在此,剛剛張說進來絲毫沒注意到他們就拜伏行禮哽咽失聲,而天子亦是動情至深地說出了這番話,他卻只覺得雞皮疙瘩一時爬了滿身對於這番君臣做作,源乾曜彷彿是習慣了,此刻微微動容輕輕嘆息,他也只得做感動狀,腹中卻是暗自冷笑。
雙雙都是頂級大唐影帝
至於另一個在場的宰相張嘉貞,心裡對此則是膩味透頂。然而,他即使再有輕蔑不屑,也不敢在這種場合表露出來,因而只能勉強露出了欣悅之色。直到李隆基和張說又是好一段君臣相得的戲演完,他方纔於咳說道:“陛下,說之遠道歸來,風塵僕僕,不若給假數日,讓他養精蓄銳之後,再行…
還不等張嘉貞這話說完,張說便義正詞嚴地說道:“陛下,臣一路疾行回京,如今仍是精神奕奕,用不着休假倘若陛下此刻要議事,不介意臣這塵土滿身,請容臣留下旁聽。”
見張嘉貞又再次吃癟,杜士儀不禁心情極好,對於張說的隨機應變不禁有了更深的認識。然而,他最最奇怪的,還是此刻有三個宰相在,他一個微不足道的左拾遺杵在這裡要多突兀有多突兀。
正當他思量此中有什麼蹊蹺的時候,就只聽寶座上的李隆基笑着允了張說留下,隨即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有人首告廣州都督裴柚先此前任嶺南按察使時,安南賊犯,其臨戰征討而失期。其爲裴炎從子,因而雖則入京下獄,然嘉貞以爲應行杖刑,諸卿以爲該定何罪?”
杜士儀這才明白今天爲何自己區區左拾遺竟然能站在這裡。果然,天子話音剛落,他就只見張嘉貞的面色變得極其難看,顯然,李隆基此刻提出,無非是對張嘉貞所言有所異議。
下一刻,張說就想都不想地朗聲說道:“臣此前巡視北地,聞聽因妄談休咎,杖姜皎六十,流配嶺南。姜皎身爲楚國公,勳貴之尊,正如左拾遺杜士儀此前封還制書所言,有罪當死則處死,當流則流配,何用杖責廷辱大臣?更何況勳貴在八議之中,本可減等如今裴柚先固然失期,然其伯父裴炎有功於國卻遭冤死,其當年亦是杖責之後貶竄惡地多年。倘若如今再動杖刑,焉知不會引來朝野議論?如今姜皎事已過去,再論無益,可裴柚先之罪,按律流配即可,不該再動杖刑”
聽到張說駁斥自己的話,都要先把自己提溜出來作爲論據之一,杜士儀越發覺得這位宰相老奸巨猾。果然,御座上的天子立刻轉向了自己,竟是和顏悅色地問道:“杜十九郎,你身爲諫官,再任不到一年,已經屢次上封制書,此案你覺得如何?”
“陛下,按照永徽律疏,臨軍征討而稽期者,流三千里。三日者,斬。如今安南亂事已平,若失期不及三日,自當按律流三千里。若超過三日,按律當斬,然可因功因蔭加以減免。洗馬裴氏幾代忠良,若因坐累而身受笞辱,恐失人心,望陛下明鑑”
如果不是源乾曜張說全都在此,張嘉貞非得在御前和杜士儀這個黃口小兒辯一個水落石出不可,奈何此刻張說已經駁了他,杜士儀第二個,源乾曜又老神在在地說臣附議,他這三比一的格局已定,更何況天子分明心有定見,他只能咬牙切齒吞下了這口氣。因而,等李隆基首肯了就地流配嶺南之後,衆人從宣政殿中辭出,他下了最後一級臺階後,便用冷冽的目光看着身側那二老一少。
“說之這是一回來,就要翻舊賬?”
話是衝着張說一個人說的,但源乾曜和杜士儀全都掃了進去。此時此刻,張說微微一笑便淡定從容地說道:“宰相誰爲,簡在帝心。若是今天能杖責一個裴柚先,焉知日後我們不會同樣因坐累受杖受辱?因人及己,難道我不該多爲日後想想?”
張嘉貞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待見張說拱拱手便施施然走了,他便臉色不善地瞪着杜士儀道:“陛下雖召你入見,你也該凜凜然心存敬畏,莫非以爲真可與宰相同列?”
杜士儀心知肚明自己和張嘉貞勢不兩立,面對這詰難,他便拱了拱手,朗聲說道:“多承張相國訓丨誡。陛下垂詢,不敢不以實言相告今後若再有幸和宰相一同面聖,聖人再行垂詢,我當以張相國今日此言相告”
“你……”
張嘉貞頓時氣得七竅生煙,竟是眼睜睜看着源乾曜打了個哈哈向自己一頷首,就像長輩提攜晚輩似的,笑眯眯地攜了杜士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