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本爲臘祭之日,然而,自東漢佛教日漸流行,臘八作爲佛祖成道之日,這一點反而更加深入人心。儘管如今不再是那位推崇佛教的天后當權之日,可兩京信佛的達官顯貴不知凡幾,因而臘八這一天,各家佛寺香火不絕。尤其那些有德大能所居之處,更是香衆趨之若鶩,頂禮膜拜卻依舊緣慳一面。
儘管王元寶並不常居洛陽,但如今既是因爲女兒跟着金仙公主到了洛陽,他早就跟了過來。前些日子因爲那該死的擄劫事件,他幾乎把整個家中上下都用篦子細細梳理了一遍,一下子或打或賣或逐出,一口氣處理了二三十人。這臘八之日當王幼娘言說,除卻道觀之外,那些佛寺也要照往年的例子多加施捨,以便他們能以此來施捨百姓的時候,他幾乎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宣教坊的安國寺自從當年公孫大娘一曲劍舞之後,早就名聲大噪,即便天宮寺因三絕而一時爲衆人所推崇,也絲毫沒能蓋下這座大寺的名聲。再加上崇照法師乃是有德高僧,往來的僧人自然更多。臘月裡,因爲李隆基極其寵信的一行大師暫居此地,寺中上下無不引以爲榮。
相比道家往往有貴胄子弟拋家入道,佛門之中則更多平民,因而,一行可算得上是異數之中的異數。他本功臣之後,當年最初是爲了拒絕武三思的籠絡而奔嵩嶽寺出家,因爲精通術數,名聲直動天聽。自從開元五年,被李隆基猶如“禮請”司馬承禎一樣硬是“請”到了京城,他就隨侍天子往來兩京,再也未能離開過一步。
完善曆法,而且還是李淳風所制的歷法,原本就是一件絕不簡單的工作。儘管一行如今不過四十,但多年研究術數用腦過度的結果,便是讓他顯得疲憊而蒼老。這一日臘八,安國寺中信衆不絕,他沒有披着袈裟,而是一身尋常僧人的僧袍漫步在寺間,見進進出出的善男信女往往都恭敬行禮,他自然也依次還禮,那一直緊皺的眉頭也不知不覺舒展開了。
信步到了安國寺山門外,見寺中特設施捨粥飯以及過冬寒衣的鋪子外頭,都已經排滿了乞兒窮漢,曾經奉師長普寂之命周遊過衆多名剎,一路上也見過無數民生疾苦的他,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想到宮中那金碧輝煌的豪奢,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便要轉身進去,可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人羣中傳來了一個議論聲
“今天的粥彷彿不像前幾個月那樣稀薄”
“剛剛不是說了,今天臘八,王家娘子如舊日一樣,派人特意送來了三十石米,所以今天的粥,能夠插筷子不倒”
此話一出,一行不禁停了腳步,正思量那王娘子是誰時,那邊就有舍粥的小沙彌嚷嚷道:“王家娘子這可不是單單佈施安國寺,而是東都各大舍粥的寺院,都佈施了這麼多此外還有舊的寒衣一百件,這卻是先到先得了”
“到底是長安首富之女”
“嘖,她是女冠,沒來由討好佛寺僧人作甚?還不是因爲之前被人擄劫壞了名聲,想要做做善事,求佛祖保佑?哼,活該,這些富貴榮華的人家,也該他們倒黴”
這番既有幸災樂禍,又帶着深深怨恨的話,卻一下子引來了羣起而攻。王元寶從不避諱當年窮困潦倒的事,甚至還常常以自己的經歷感慨貴賤無常,又一直樂善好施,對窮人和士子一直都不吝惜銀錢,因而在兩京的名聲一貫相當不錯。此刻,那個衣衫襤褸吃着人家施捨的粥飯,卻還說人壞話的,狼狽不堪地被人從人羣中排擠了出去,而其人在惱火地詛咒了幾句之後,卻不得不縮着腦袋灰溜溜走人。
一行見慣了人心善惡,對此只是覺得有些好笑。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這排隊領粥領衣服的情景,不多時,他就發現在衆多香客中間,一行車馬在寺前停下,繼而下來了一個容顏映麗的女郎。儘管他早就過了貪看紅顏的年紀,卻也不禁盯着人多看了兩眼,卻不料對方在一行侍女護衛的簇擁下,竟是徑直來到了自己面前,含笑施禮道:“可是一行大師?”
一行在民間遠不如在宮廷有名,因而旁邊經過的香客只是納悶地瞅了一眼,並沒有人停留駐足。一行自己也是微微一愣,這才詫異地問道:“這位女檀越是……”
“我曾經從尊師入宮,遠遠見過一次大師,沒想到竟有幸在此相見。”王容再次頷首施禮後,又輕聲說道,“妾身玉曜,修道未久,因家門之故,因而今次來,是向安國寺崇照法師捐佛經十二卷。”
一行這才明白,這女郎便是剛剛那些人提到的王元寶之女。見其面上並沒有此前遭擄劫而流露出的驚惶疲憊抑或抑鬱不安,反而神清氣朗,此次又在佈施糧米衣物之外,給安國寺送來了佛經,他不禁若有所思地側身讓了一步,示意王容跟着自己入寺,這才問道:“玉曜娘子既是女冠,到此佛寺來,不怕金仙貴主責備?”
“一行大師早年還不是精研道玄經,曾經爲尹崇道長推崇?佛道固然徑庭,然向善之心卻是相同的。兩京道觀素來並無佈施信衆之說,要行善事,卻也不可能單憑一己之力,藉助各寺,便能讓更多人受惠,如此豈不兩全其美?至於佛經,父兄因我之故,更信道家,佛經放在家中束之高閣,還不如讓各位高僧能夠誦讀研習,如此其善亦是少不了我之父兄。”
見這年輕女郎如此善辯,一行不禁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當即笑道:“玉曜娘子如此心意,怪不得當日能在那些匪人手中平安脫逃。日行一善,便能夠往登極樂,更不用說你這等佈施。”
“阿爺嘗言,經商所得,幾代人亦可衣食無憂。然則越是如此,越是容易祖宗積累,子弟敗家,還不如拿出來惠及更多的人。所以固然會留給我等兄妹豐厚之產,也希望我們能夠記得從前困窘時的艱辛。金玉珠寶固然可貴,可能夠生出金玉珠寶的產業,能夠經營產業,體恤貧苦,感恩當下的心,方纔是最重要的。”
說到這裡,王容突然停了一停,繼而便歉意地說道:“是我在大師面前賣弄了,還請恕罪。只是因爲行前還曾經和尊師言道大公主出嫁,陛下令有司厚加發送的事,故而一時心有所感。尊師和玉真觀主畢竟是長公主,不好因此諫勸,否則必會被人說是薄待侄女。”
一行頓時恍然大悟,當即頷首說道:“我也聽說二位貴主歲祿十之一二,往往拿出來重修道籍,抑或撫卹道家子弟,雖則天家豪貴,卻也不曾聚斂錢財,較之從前一味豪奢的太平安樂,相去不可以裡計。玉曜娘子家學淵源,怪不得能和金仙觀主投契。”
儘管曾經拜師禪門,然則跟着密宗金剛智學過密宗經卷,又精研天文術數,一行本就是一個包容性極強的人。這一路帶着王容入內,他有意考較這金仙公主的得意弟子,所涉話題自是天南地北無所不包。而王容有的能答上來,有的答不上來,態度坦坦蕩蕩,就是提到擄劫之事時也只有餘悸,並無矯飾,這使得他不禁平生好感。
因而,當王容見到崇照法師,讓從者獻上了十二卷佛經,又對他直言家中尚有漢張衡所著的《靈憲》竹簡一卷,其中有張衡評點《屍子》的註解,可有用處時,一行登時爲之動心。
“借書一抄便已經承惠不已,再不敢有他求”
“那回去之後我便命人送來給大師大師抄錄完了,便讓人送回王家便是
等到王容又小坐片刻辭去,一行方纔問了崇照法師,得知王家每年臘八都會多施糧米,更資助寒素,受惠者不計其數,他不禁讚賞地點了點頭:“享富貴榮華而不忘寒微貧賤之時,王元寶可爲富家楷模了其女颯爽大方,有男兒之氣”
“只可惜天下女子,多數都是隻重其表。聖人此次嫁女,便發敕旨於有司,令厚加發送。也不知道朝野是否有人會勸諫。”崇照素來簡樸,一件僧袍縫縫補補能夠穿十年,想到那前時聽到的消息,他說起這話時便搖頭嘆道,“當年的長安化度寺的無盡藏,乃是多少信衆多年累積,用來資助貧寒,如今還不是隻剩下空空如也的四壁?”
王容如此說,一行就已經心有所思,崇照法師再這麼說,他心中更是有了計較。當過了初十,宮中又使人迎奉他入宮伴駕時,恰逢有司將資送永穆公主之儀送到了御前,他最初緘默不言,直到那些官員退下之後,這才從容奏道:“陛下,高宗末年,天后只得太平一女,因而資送特厚。然則太平亦由此驕奢不法,竟以此得罪。而文德皇后昔日嫁長樂公主,太宗也意資送特厚,而因魏徵諫勸不可過長公主,因而收回前命。如今陛下長女出降,不應由罪人前例,當如長樂公主故事”
李隆基這位天子本就對一行厚加優禮,甚至連修曆法這樣的大事都委之此僧,自然信賴備至。兼且一行平素少有言涉國事,今天第一次開口竟涉及永穆公主之事,他不得不爲之沉思。良久,他便極其誠懇地說道:“禪師所言,字字珠璣,朕已知曉這就讓人追回前敕,如往日公主舊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