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安公主原本的打算是朝覲之後便回去,結果因爲今非昔比,她一時名聲遠揚,因而天子挽留她在長安過完正月再啓程。這期間,麟德殿宗室賜宴她便出席過多次,從前對她熟視無睹的那王亦是熱情備至,一口一個自稱外公讓她很是哂然。而如寧王岐王這樣,往日絕不會注意到她這和蕃公主的親王,也都因爲她隨着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之故,很是給了親切的笑臉。
只這等迎來送往她最是不耐煩,這一天當張耀又拿了一張帖子來時,她不禁嘆了一口氣:“從前是閒在閨中無人知,嫁入北疆無人問,現如今卻是這個也想見我,那個也想問我,真是人情冷暖。”
張耀莞爾一笑,這才輕聲說道:“這次不是別人,是已經嫁了崔十一郎的杜家十三娘子,打算明日前來拜見公主。”
“啊,杜十九郎的妹妹?”固安公主一把搶過帖子,細細一看那娟秀的字跡,不禁眼睛微亮,“比我當年寫的字像樣多了,聽說她是從學於殷夫人,果然師從名門,不同凡響。杜十九郎對這個妹妹素來關心備至,出嫁的時候也好大的場面。可惜我那時候身在雲州,沒法親臨,又怕別人說三道四,連禮物也不敢明着送”抱怨了幾句之後,她突然意識到另一件事,當即喜笑顏開地說,“對了,你對送信人說,明日若是可以,請杜娘子把她那千金抱來給我看看,聽說是漂亮的小娘子呢”
杜十三娘對阿兄常常提起的固安公主又好奇,又憧憬,尤其是此次固安公主名滿京城之後。她本待直接藉着去金仙觀拜望金仙公主的名義,可想想又覺得不恭敬,索性提前一天讓人同時送了帖子給金仙公主和固安公主。然而,當得到回覆,說是固安公主想請她將女兒一併帶過去的時候,她便露出了幾許爲難,這一日崔儉玄從外頭一回來,她便有些嗔怒地說道:“都是你,琳娘什麼好的不學,就學你的鬧騰”
對於初爲人父的崔儉玄來說,別說女兒只是哭鬧,就算她把整個大宅掀翻過來,他也只會樂陶陶地幫忙。此時此刻,面對妻子的遷怒,他連忙第一時間賠了個不是,然後纔有些摸不着頭腦地問道:“今天咱們的乖女兒又怎麼惹你生氣了?”
“明日我要去拜會固安公主,可固安公主竟然說要我帶着琳娘一塊去”一想到幾個月大的女兒實在有些性子乖戾,抱在手裡這會兒還好好的,下一刻就能突然嚎啕大哭,而不一會兒又能破涕爲笑,不論杜士儀也好,祖母趙國夫人和姑姑崔五娘崔九娘也好,全都一概不給面子,固安公主十有八九也難以例外。『?』於是,她說着便發愁地看着搖籃中呼呼大睡的崔琳,好一會兒方纔輕聲嘟囔道,“只有睡着了纔是安生的。”
爲了和崔五娘有所區分,家中上下如今都暱稱這個新降生的小傢伙爲琳娘。而崔琳吃得多長得快,容貌又彷彿集合了崔儉玄和杜十三孃的優點,一丁點大就極其漂亮,用趙國夫人的話說,唯有性子是隨了崔儉玄當年。於是,聽說這回閨女要出門見客,還是去見固安公主,崔儉玄面色一連數變,最後咬咬牙道:“這樣,我明日請假陪你去總不能委屈了我們的閨女”
敢情這傢伙還不是怕驚擾了別人,是怕委屈了自己的女兒
面上固然氣結,杜十三娘心中卻是欣悅得很。無論兒子女兒,她當然都喜歡,可世人重男輕女,即便愛女兒的,也少有崔儉玄這般愛女兒如同掌上明珠。因而,當次日崔儉玄陪同她來到金仙觀,由侍女引導進了金仙公主日常起居見客的靜室時,她看到金仙公主身旁那個肌膚頗豐光彩照人的年輕少婦笑吟吟地打量了自己一會,然後就笑意更盛地端詳崔儉玄時,竟是不由自主面頰微紅
“可算來了,我都是第一次見十三娘你的寶貝千金呢,快抱來給我也看看
金仙公主連聲催促之後,見杜十三孃親手抱了孩子到近前,她只一瞧就忍不住讚歎道:“好個小美人,長大之後必然比你和崔十一郎更出色”
然而,還不等金仙公主伸出手來把她抱起來,彷彿是見着生人,崔琳鼻子一抽,當即哇哇大哭了起來。那響亮的哭聲迴盪在這從未有過嬰兒來過的靜謐道觀,竟是讓上上下下的人全都懵了。金仙公主笑容僵在臉上,不知道是繼續抱好,還是放下的好,而杜十三娘也有些急了。正當崔儉玄一個箭步衝上前來,打算想辦法解圍時,旁邊卻有人輕舒猿臂,將孩子抱在了手上。儘管崔琳最初仍是哭鬧不止,可漸漸地,她的哭聲就小了些,當最後完全停下來的時候,那晶瑩的淚珠掛在睫毛邊上,看上去煞是楚楚可憐。
“無上天尊,剛剛我都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金仙公主心有餘悸地長舒一口氣,見固安公主含笑端詳着崔琳,她便苦笑一聲道,“看來我不如元娘你招孩子喜歡。”
“不是喜歡不喜歡,只是她哭累了,我可沒哄過她。”固安公主抱着襁褓,看看杜十三娘,又看看滿臉緊張的崔儉玄,最後似笑非笑地把孩子直接還給了崔儉玄。見這位清河崔氏的直系子弟熟練地接過哄了起來,可孩子又不爭氣地哭鬧了兩聲,她的嘴角不禁綻放出了笑容,“這孩子生在鐘鼎之家,千萬別養得嬌氣了。雖說是女孩子,可除卻針黹讀書,也不妨學學弓馬騎射。”
“你呀你呀……”
金仙公主簡直被固安公主給逗樂了,少不得又打趣了幾句,而杜十三娘見崔儉玄大爲贊同地連連點頭,甚至還眨眼睛看着襁褓中的崔琳,彷彿真的在思量等孩子大些教導武藝,她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好在接下來崔琳並沒有再不給面子地大哭大鬧,等到閒坐又聊了一會兒,固安公主卻說是有話想問她,叫了她相陪出去。等到離開靜室,在金仙觀那足以令王侯歎爲觀止的後花園中徜徉了好一會兒,固安公主方纔轉身看着杜十三娘。
“十三娘,你阿兄既然叫我一聲阿姊,我也就委實不客氣地把你當成妹妹。清河崔氏雖則五姓七望世家豪門,可如今趙國公過世,崔左丞雖說官居尚書左丞,可終究入相無望,而且聽聞身體不佳,崔氏轉眼就要靠小一輩了,你心裡應該有數。”
見杜十三娘爲之默然,顯見明白這些,固安公主便和顏悅色地說道:“我勸過你阿兄日後找準時機出爲外官,如今也想對你如此說。崔十一郎那率性的脾氣,在長安洛陽兩京要地任職,固然能夠一時得聖眷,但未必能夠長久。要脫去悻進二字,還是得外官曆練。他的性子看上去是不喜歡拘束的,若能得一方天地自由發揮,未必不能成大器。”
“阿姊……”杜十三娘咬了咬嘴脣,情不自禁地如此叫了一聲,隨即才點點頭道,“多謝阿姊關切。阿姊才第一次見他,就切中要害,十一郎確實是那樣的人。他和我不止提過一次了,想去外頭走走。”
“不是我知道他,是杜十九郎當年在我面前頻頻說到崔十一郎這友人,愛護之心就和你這妹妹差不多,我那時候就想這倒是不錯的一對,沒想到真的成功了。”固安公主說着便拔下了頭頂中央的一支長長金簪,竟是不由分說給杜十三娘簪在了發間,“當日你出嫁時,我沒能送你賀禮,你生下女兒時,我也沒能送你賀禮,如今便合二爲一,只送你這一件。這金簪末端鋒利,可作爲防身之物,而其身實心,珠花卻有一顆是空的,你回去不妨自己好好琢磨。興許日後有用得上的時候,別笑話你阿姊送你的賀禮太俗。”
一趟進京,見了想見的人,又創下了莫大的聲名,轉眼間就到了固安公主離京之日的時候,她上殿辭過天子,別過諸王貴主,上馬由春明門離開長安時,她回望那雄偉帝都九重宮闕,嘴角卻露出了一絲笑容。
希望那些不想見到自己的人,喜歡自己臨走給他們送上的另一份賀禮
就在固安公主離開大半個月後,開明坊中一直籍籍無名的光明寺,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一度沖天,照得整個南城猶如白晝。坊中武侯聞訊前往幫忙滅火,可寺中除卻不少無頭蒼蠅一般團團轉的僧人之外,還有一個僧人對着一座起火的僧房哭天搶地,甚至一度抓着武侯大聲嚷嚷,言道是搶出裡頭的東西便酬謝百貫。儘管那酬勞讓人心動,可武侯們面對那樣大的火勢,誰敢衝進去?
當清晨宣陽坊萬年縣廨的差役前來查看那一片焦黑的殘垣斷壁時,那僧人仍舊逢人就哭訴自己的法事和法器全都陷在裡頭,那喋喋不休讓所有人都不勝其煩。可這麼一個誰都以爲是窮瘋了的和尚,卻在所有人都不理他之後,彷彿是病急亂投醫似的氣急敗壞抓着一個差役,厲聲喝道∶“進去,進去幫我搶出秘藥來,那是祁國公王駙馬要的秘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