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北十八里,在大唐建國之初,本是一個有二三十戶人家羣居的張家村。可蜀中太平富庶,久而久之二三十戶就變成了一百多戶,兼且又有客戶隨遷而入,雖則附近並沒有富餘的平地,可幾座山丘上卻是可以種茶的,漸漸便有十餘客戶在這裡種起了茶樹,規模最初也不算最大,但隨着飲茶的習慣在成都諸佛寺之中蔚爲盛行,漸漸竟傳到了長安洛陽這樣的兩京之地,近幾年茶葉越來越好賣,讓他們大爲振奮。
於是,爲首的周、孫、彭三家,不但把各自的親族姻親都接了過來一同侍弄茶園,而且把沒有土地的浮戶也招攬了不少作爲傭工,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因爲三家人都頗會做人,對於鄰近的張家村村民也都頗爲慷慨。除卻農忙時幫手之外,助錢買耕牛,借錢延醫求藥,乃至於爲村中請人教習識字,兩邊一直相安無事。於是,李家出面爭地之初,張家村受惠的村民也說過公道話。奈何李家根深蒂固手眼通天,家奴卻又如狼似虎,他們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誰都沒想到,李家不但強佔了茶園,隨後竟又是把這些客戶告上了官府可當李家人挨家挨戶送來了兩三貫四五貫不等的錢,又往村正那兒直接威逼利誘,又是對衆人一再鼓吹朝廷新政對居人不利,對客戶偏袒,他們不知不覺就動了心。
案子開審這一天恰是寒風凜冽,但草亭前頭早就擠滿了一二百人圍觀。看到一行二三十人簇擁着當中七八騎人從小道緩行過來,人羣立時微微騷動了起來。好在縣廨早就派出了皁隸差役彈壓,現場只是亂了一小會兒就恢復了秩序。當發現爲首的年輕人身穿綠色官袍,風儀翩翩時,立刻就有人彼此竊竊私語了起來。
“少府們都是青色官袍,這必然是杜明府了”
“這位明公真真好年輕”
“我家孫兒也才這般大……真是比不得喲”
杜士儀當初在萬年縣就曾經準人旁聽,可那會兒進來的人有限,又是在縣廨之中,容易彈壓,這會兒卻是在露天,差役皁隸們一個個壓力山大。好在杜士儀特意把赤畢等幾個從者撥來引導,他們只要聽人分派行事,眼見得杜士儀在草亭上居中的位子上盤膝趺坐,看上去閒適自如,他們不知不覺也微微鬆了一口氣,旋即竟如同尋常百姓一般,伸長脖子想看看今日究竟是何等戲碼。
“請李天絡。”
李天絡早就來了,向心腹家奴確定過張家村村正以及自己重金買通的人都來了,而其他村民也都撈了自家好處,他便怡然不懼地應聲上前。儘管未有官身,但李家是衣冠戶,即便他父親入仕之後,也不過是當過一任商丘縣尉,一任江南西道小縣的縣令,全都不是那些要緊地方,總共加在一塊就當了八年的官,其餘三十年都在候選,如今也已經過世,可總不能等同於尋常庶民,所以他在杜士儀面前只是深深一揖便直起腰來。
相形之下,那彭海、孫年、周甲等十三家客戶的當家男人就沒有那般幸運了。他們都是尋常庶民,背井離鄉到成都安居,多則十幾年,少則只有兩三年。多年的勞作在他們臉上留下了猶如刀刻一般的深深皺紋,當見到李天絡時,儘管大多數人都露出了刻骨銘心的仇恨,甚至有人把拳頭捏得咔咔作響,但在爲首的年紀已經足有五十餘歲的彭海帶領下,衆人還是硬生生忍住了,參差不齊地雙膝跪下向杜士儀磕了個頭。
“明公,李家告的實屬無稽,這山地是我們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種上茶樹的,實屬冤枉……”
“住口”不等彭海陳情,李天絡便倏然轉身怒喝道,“你們還敢抵賴?想當初這地就是李家所有,借給爾等只不過是憐惜你們背井離鄉,又老的老小的小沒法給人當傭工,故而連收租都只是象徵性的,以求讓你們有個安身之地,誰知道你們竟然忘恩負義眼看茶園出產漸增,竟然想要把我李家的田地霸佔成自己的產業”
說到這裡,李天絡便向四周圍拱了拱手,沉聲說道:“我所言是真是假,這張家村村正可以作證,上上下下的村民亦可以做個見證”
杜士儀順着李天絡的目光,看向了那個中年村正。似乎是發現自己成了目光焦點,那村正橫移兩步出了人羣,這才低下頭說道:“稟報明公,李翁所言……句句屬實,這山地早年並非無主,其實是……其實是李家的。”
幾乎是一瞬間,跪在彭海身後的一個年輕後生終於陡然跳了起來:“你……你胡說八道張大疤,你拍拍你的良心,當初是誰對我們說這山地無主,兼且拋荒無用,隨便我們開墾自用的?是誰拿着我們湊出來的份子錢去買了耕牛,這纔算是周顧了村裡上下那麼多地的?又是誰媳婦待產的時候來找我們求救,我家阿孃親自去把孩子接生下來的?你……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這喝罵聲嘶力竭,聽在人耳中竟是彷彿受傷野獸的哀鳴。那被人直呼張大疤的村正在這後生凌厲的目光下一步步後退,只覺喉頭噎得慌,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然而,最初嚇了一跳的李天絡卻立刻爲之醒悟。知道這會兒自己要是被人嚇退,那保不準杜士儀會出什麼幺蛾子,他當即厲喝道:“休得放肆,這是公堂,還輪不着你咆哮各位張家村鄉鄰,他既然想要你們說公道話,你們不妨都站出來說說,這八百畝山地究竟怎麼回事”
李天絡用陰冷的目光盯着人羣中那些拿錢最多的傢伙。果然,禁不住他的威壓,終於有人畏畏縮縮站了出來,卻是低聲下氣地說:“這山地是李家的…
有這麼一個人起頭,其他自有三三兩兩的人站出來幫李家陳情作證。儘管那後生已然滿臉悲憤,可終究客戶們都知道這時節不是硬頂能有用的,紛紛去拖了他回來,又對其搖了搖頭。
儘管今天來的張家村村民佔了一多半還多,足有上百人,出來替李家說話的也不過十餘人,可其他的全都保持了緘默,竟沒有一人幫他們說一句好話。因而,當四周再次陷入了一片沉寂時,想到這麼多年的毗鄰相處便換來了這等回報,衆人頓時悲從心來。
“這山地不是李家的,這山地是彭阿伯他們的”
這個突如其來的清亮聲音打破了這難言的沉寂。衆人循聲望去,卻只見出聲的是一個年方十歲許的垂髫童子。在衆目睽睽之下,他卻半點不怵,昂首說道:“我看到李家人拿了錢來挨家挨戶給人送去,讓大傢伙作證說山地是李家的”
此言一出,就猶如在熱鍋上澆下了一盆滾油。李天絡固然對人怒目以視,人羣中卻也有人喝罵這垂髫童子胡言亂語,更有人上前來想把人拉拽走。然而就在這時候,草亭中一直都只是默然傾聽原告被告陳情的杜士儀,卻突然出聲說道:“來人,將這童子帶到我面前來”
那拉拽童子的人聽到這話,一時進退兩難。等看到杜士儀身側侍立的一個魁梧從者大步到了面前,他趕緊鬆開手溜回了人羣。而那垂髫童子跟着赤畢來到了杜士儀面前時,很恭敬地跪下行過禮後,就站起了身,卻還大膽地往杜士儀臉上瞅了兩眼。面對這麼個膽大的小子,杜士儀不禁莞爾,遂和顏悅色地問道:“你說你看到李家人拿了錢送給張家村的人,具體內情如何?”
李天絡此刻簡直被這突然殺出來的程咬金給氣瘋了,想都不想便惱火地喝道:“這小兒纔多大,杜明府怎能聽他胡言亂語”
“我雖年紀小,卻知道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道理”垂髫童子朗聲反駁了一句,卻根本沒有回頭去看李天絡被自己氣得紫漲了麪皮,認認真真地舉手對杜士儀一揖。
“杜明府,小子父母都是張家村居人,因當年彭阿伯他們中間一位識字的先生在村中教導,這些年認識了不少字,也草草讀過《論語》。雖然不甚明白那些大道理,可小子卻記得,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彭阿伯他們和村人毗鄰而居十幾載,幫村裡人的忙不能用錢來衡量,而且受了他們的恩惠,如今卻幫別人詆譭他們,這不是君子所爲”
這番話聽得杜士儀大爲激賞,當即撫掌大笑。他固然是還做了不少準備,但這些都及不上一個垂髫童子的直言來得讓人心情舒暢。那麼多受人恩惠的村民,竟然還及不上一個孩子來得明白事理
而彷彿是因爲這童子的言語終於使人有所觸動,人羣中突然有人也站出來說道:“明公明鑑,李家的家奴是讓人拿來了三貫錢,我家婦人不知高低收下了。這山地不是李家的,原本就是無主的地”
“李家也給我家送了兩貫錢……回頭我就給明公送來,這山地確實是彭大兄他們千辛萬苦開墾養護出來的”
“我作證聽說村正張大疤收了李家人二十貫錢”
面對這衆說紛紜的指摘,李天絡一時面上青筋畢露,最終冷笑一聲,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卷東西:“我就知道這些客戶必定會買通刁民,因而早就拿來了最關鍵的證物這是八百畝山地的地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