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九十杖,倘若是真的心存殺意,因背臀腿分受三十杖,完全可以把一個壯年男子活活打死。而若是隻存懲戒,並沒有殺意,那麼皮開肉綻雖然在所難免,但只要仔細調養,那也就沒事了。
因而,當康四和另一家的家長被從刑凳上擡了下來的時候,眼見家人全都是淚流滿面,兩個原本不相識的人彼此對視了一眼,雖是滿頭冷汗臉色痛苦,但不約而同長舒了一口氣。
身上的傷固然火辣辣似的疼痛,但應該沒有傷筋動骨,那位武縣尉雖不是杜士儀,可判罰也還公允,下手的差役也已經手下留情了。
“別哭了,回家去……沒事,是我聽風就是雨,險些連累了你們”康四咬着牙吃力地說出這麼一句話,又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方纔苦笑道,“看杜明府之前訓丨話的樣子,這次恐怕是我們真的被人騙了”
另一邊捱打的是個比康四年紀更大,約摸已經四十五六的壯碩漢子。他那赤裸的背上此刻也赫然是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杖痕,人卻硬氣,連哼都不曾哼一聲,這會兒聽了康四的話,他不禁咬了咬牙問道:“這位兄弟,此番輕判確實是僥倖不假,可你怎麼知道那消息就是假的?成都到處都在傳,總不能是空穴來風吧”
“就是剛剛這頓打讓我想起來,一個從前沒半點風聲的事情一下子瘋傳成這樣,會不會是有人唉,不說這些了,橫豎是真是假,咱們都是在官府記了名的,若再犯被發現,就真的是牽連全家。杜明府和那位武少府看着彷彿都不是苛待百姓的官,只能期望來日真有好政令了”
隨着兩個人被家裡人哭哭啼啼擡出去,不多時,滿城都知道了縣尉武志明的這番判罰。居人們對於這些客戶的投機大多嗤之以鼻,但在城內的客戶們卻不免有些人心浮動。第二天一大早,成都縣廨門口就圍了好些人,都是來試探能否請得過所出城,直到武志明出了縣廨大門時,人羣方纔稍稍安靜了下來。
爲吏十二年,爲官卻不過五年,全都是在從九品的縣尉任上,唯一的變化就是成都縣尉遠遠好過他的第一任官閬州新政縣尉,武志明這仕途相比世家子弟自然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也正因爲如此,他的經驗非同一般的豐富,唯一欠缺的只是獨當一面而已。
此刻面對這幾十號人,他輕咳一聲,示意身後的差役去把佈告貼在牆上,隨即才正色說道:“近日城中流言蜚語不斷,道是地稅減半自明年起取消,又云客戶蠲免賦役亦是即將取消,因而有人攜家帶口冒名過所,意圖再行逃亡,昨日已行追回,以聽信流言故,從輕只責兩戶家長”
他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朝廷政令,以官府爲準,民間所謂流言居心叵測,不足爲信今杜明府令張貼榜文,敬告四境百姓,籍田地稅減半,明年復舊,此事確有。然則客戶蠲免賦役,仍以此前括戶時所言,五年爲限,並無更改。恐四境百姓偏聽偏信,今我奉杜明府令,出安撫客戶之條令”
在武志明的授意下,他身後一個精通文字的令史上前到貼好的告示下方,大聲念道:“客戶既已入籍,則爲成都居人,無有分別。然則新入籍之客戶,多無田少田,懼賦役之心可原,思逃亡之心卻不取安居樂業,其一當以田畝,今成都四境,已籍多年不墾荒地三千畝,即日起募人耕種,貸給種子青苗,人以三十畝爲限,年產豐者,即行授田。其二,各處荒僻山地三千畝,分山頭募浮戶種茶,官府派專人教授,每年採茶之季節,官府統一收取;其三,修萬歲池利人渠外,尚有圍堰年久失修,需人力修繕,募民夫五百人……”
不同於官府平素那些重視修辭的榜文,這一篇武志明親手草擬的告示文詞簡單易懂,那令史又是嗓門極大,這大聲念下來,自是一個個人豎起耳朵傾聽。聽到官府授地三千畝,而且貸給種子,而山地三千畝更是會提供茶樹苗,以及教授相應的技術,此外則是成都城內各式建設工程招募民夫,儘管並未完全解決生計,但足以⊥只能爲人傭工勉強度日,還要擔心各種賦役的他們看到希
當這個消息傳到範承明耳中的時候,他微微蹙眉,隨即便冷笑道:“卻只會想當然一縣之地,此前籌集數千貫已屬異數,修一池一渠已是勉強,他還打算如何聚斂,再修這個建那個?至於授田,區區這些卻還是杯水車薪,荒地也好,山地也罷,要看產出,豈是一年半載之事?他以爲那些百姓都愚蠢到會輕信他不成?”
杜士儀自己也知道,這些都只是暫時性的舉措,很難保持一年乃至於更長的時間,因而,他需要的是能夠長長久久維持客戶安居信心的東西。而早在年前他剛到任成都不久,發現居人客戶之間的矛盾,尤其是本地大戶和寄籍衣冠戶的衝突之後,他就已經開始做了準備。因而,當兩日後,一封信送到了他面前時,他自然倍感振奮。得到信的當天,他便悄然來到了昌化坊的玉真觀。
“這是……宋開府的信?”
一盤終了,王容見杜士儀欣然將那小小的一卷紙放在棋盤上,又向自己推了過來,她一時目光湛然。躊躇片刻,她伸手接過展開一看,見宋憬那一手字風骨筆挺,不禁更加心生敬仰,連脊背都挺得直了些。然而,信上的內容卻讓她一時呼吸摒止,尤其是看到最末尾處,她登時擡頭直視着杜士儀的眼睛。
“杜郎,你……”
“早在數年前,我就曾經因宇文融括田括戶之事,去見過宋開府。也就是那時候,我對他提出過此事。租庸調本是正稅,然則在此之外又額外徵戶稅和地稅,久而久之,百姓反而不勝其苦。既然均田之制已經難以施行,與其勉強均田,還不如廢租庸調,只徵戶稅和地稅。而後再按照戶等貧富重新定等,派差派役。地稅一年分兩季,曰夏稅,曰秋糧,如此徵收,無田者就不會大肆逃亡。
王容並非無知婦人,她自然知道此舉的意義在於什麼,一時沉默了許久:“宋開府當初怎麼說?”
“宋開府當初說,此事實在太過重大,那時候的我若是貿然提出,只怕會引來激烈的辯論,再加上宇文融括田括戶正在進行,難免有人將我和他並列,當成言利之臣。”
“那現在宋開府竟然同意了?”
“那是因爲我身在成都,若以一地試行,範圍不廣,牽涉不大,他這個西京留守雖不在洛陽,卻有把握能夠以此事上書陛下,然後由我試行。當然,風險不是沒有,可相比等到這稅制崩潰再來改變,還是值得一試的。你可知道,我翻閱過之前成都一地的賦稅冊子,連續這好幾年,成都的賦稅和地稅,已經比得上租和調的四分之三。也就是說,幾乎已經等同於正稅可是,大戶的租調對於他們來說,不過九牛一毛,但尋常百姓就不一樣了”
“那這戶稅和地稅,你打算以何標準來徵?”
“地稅分兩季,夏稅,暫定的是上田畝稅六升,下田畝稅四升;秋糧,上田畝稅五升,下田畝稅三升。也就是上田,一畝稅一斗一升,下田,一畝稅七升。至於戶稅,分上上一直到下下九等,上上戶四千文,上中戶三千五百文,上下戶三千文,中上戶兩千五百文,中中戶兩千文,中下戶一千五百文,下上戶一千文,下中戶七百文,下下戶五百文。除此之外,按戶等派差,再無他稅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這才沉聲說道:“如今是太平盛世,鬥米最高價時也不過二三十文錢,大多數都只有十幾文,哪怕坐擁萬畝良田的大戶,一年應稅,亦不過輕微,加上戶稅亦只在負擔之內。其實真正艱難的只有一項,便是重造成都墾地籍冊。只要能夠儘早將此物呈獻聖人,即便有紛爭,那我也佔得先機。”
王容想到杜士儀竟是早在年前就已經謀劃了此事,想來和宋憬書信往來也不止這一次,心中不禁一動:“那杜郎的意思是你早已經令人下鄉釐定了田畝?”
“哪裡有這麼快,只吳九那十幾個人,不過是粗粗釐定了幾鄉而已。”杜士儀微微一笑,說到那個當初登封縣的差役時,再對比之前見到的那個大腹便便的傢伙,相去何止千里。只不知道此次鄉間奔波,這傢伙會不會瘦一大圈。片刻的感慨之後,他便對王容正色道,“此外,便是居無定所的商人之稅。”
父親便是商人,倘若兩個兄長都未能出仕,王家衣冠戶的名頭,恐怕就到這一代爲止了。深知這一點的王容自然知道,一戶豪商一年所得錢財,數倍於那些擁田數十萬畝的大地主。而商稅國初並無,此後卻時徵時不徵,額度各不相同,因而,她此刻最關心的,卻是額度的問題。
“如今太平盛世,恐不宜定得過高,我打算定在三十稅一。”杜士儀再次停頓了片刻,見王容顯然對這個數字並無異議,他方纔說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話,“李崔之外,鮮于仲通此人,你最好也親自見一次。此人聰穎,城府亦深,納入彀中方纔最安全。”
“那此次客戶人心浮動之事……”
“當然,兩稅只是後話,我會立時先着手解決此事,不過,需要娘子幫一個忙,範使君那兒,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