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人不慣坐船,裴寧和王容都是地地道道的北人,因而,杜士儀原本的打算是到了江陵改走陸路,但天氣漸冷,這一路又都是丘陵顛簸,休息了一日打探了些情形,最終還是裴寧提出,繼續由水路前往鄂州,自然有從者又去碼頭僱了船。然而,就在這一日傍晚,杜士儀這一行人到了碼頭預備上船之際,卻只聽身後遠處傳來了一個呼喚聲。
“杜郎君,裴郎君!”
杜士儀轉頭一看,就只見一騎人飛也似地當先馳馬進了碼頭,身後十幾步遠處跟着幾個精壯的騎馬從者。隨着其人漸近,杜士儀一下子就認出,這分明就是那一天上清觀中曾經見過的那位年輕郎君。就只見此人到了近前一躍而下,拱了拱手之後方纔歉意地說道:“昨日在上清觀中偶遇,我一時眼拙,竟是沒有認出杜郎君來,若非今日接到杜郎君和裴郎君投帖,險些就錯過了二位。”
裴寧之前因爲江陵上清觀藉着司馬承禎曾經駐留而宣揚斂財,根本就連大門都沒進去過,這會兒聽得此言不禁有些詫異。而那年輕郎君顯然也知道自己說話太急了些,訕訕然一笑就連忙解釋道:“在下韋濟,家父荊州長史韋虛舟。”
杜士儀早就猜到多半如此,少不得笑着還禮,稱了一聲韋郎君,而裴寧亦是回禮如儀。倒是原本過來催促要開船的船主,聽到這匆匆趕來的竟然是長史公子,一時連忙退了回去不敢做聲。這時候,杜士儀方纔誠懇地說道:“既然路過荊州,原本該去拜見韋使君,可畢竟我此行到江陵並非公幹,不想讓上下人人都知道我路過,故而只能失禮投帖拜見,還請韋郎君回去之後稟告韋使君,代我賠禮致歉。”
聽到杜士儀這話,韋濟就知道,杜士儀這一行人恐怕是不會拖延到明日方纔啓程的。他原本就是代父親來相送一程,此刻就爽快地說道:“杜郎君和裴郎君身負要務,家父自也不敢耽誤,不過韋杜世交,家父讓我相送一程,並送上江陵米酒,以及一些江陵名士的文章詩集,算是給二位郎君踐行。”
韋虛舟身爲前輩長輩這般誠意,卻之不恭,杜士儀自然和裴寧一塊收下了那兩葫蘆的米酒,至於那兩卷今年荊州州試名列前茅解送士子的詩文,自然更是重中之重,杜士儀不但收下,還慨然應諾一定會好好拜讀。等到開船之際,見韋濟揮手告別,他在漸漸昏暗的天色中眼望着碼頭越來越遠,直到完全看不見了,他身邊的裴寧突然開口說道:“京兆韋氏,果然名不虛傳。”
杜士儀亦是輕嘆道:“所以這便是世家較之寒素最大的優勢,人多勢衆,而又供得起讀書,久而久之自然人才輩出。”
船到鄂州,又是數日之後了。這裡已經是江南西道的管轄範圍,雖不及荊州繁華,卻也曾是吳王孫權的定都之地,即便數百年後的如今,也依舊是坐擁上萬戶的上州。只在人口上,卻不能和蜀地那些州郡相比。
由於杜士儀這一行人的過所乃是蜀地簽發,沒有那許多扎眼的大印,進城之際並沒有引來任何波瀾。這裡距離蜀地已經有千里之遙,議論時政的人並不多,反倒是日漸入冬,年節將近的氛圍更加濃烈。而對於杜士儀來說,船到鄂州外碼頭後進城的最大感受是,城外有大江經過,四處水澤湖泊。
和北地雖有水,卻多河少湖不同,在如今這年頭,荊楚之地處處水澤,這對於第一次出關中南行的裴寧和王容來說,都是難得的經歷。反倒盧聰從少年時開始就跟着父親輾轉多地爲官,對南方的風土人情頗有些瞭解,面對這鄂州城內甚至還有一片大湖不以爲奇,反倒興致勃勃地對衆人解說道:“這有湖便有魚。如今雖入冬,魚肉卻格外鮮美,隨處酒樓都可以讓人現打魚上來現做,論起滋味來,卻比北地的魚要細嫩多了。”
北人喜歡吃魚的不多,而裴寧不如其兄那般篤信佛教,和王容倒都是不怕腥的,至於杜士儀就更不用說了,魚蝦螃蟹無一忌諱,聞聽此言自是點頭稱好。於是,等到衆人在客舍住下,赤畢到前頭問過店家,知道靠近城中南湖有一魚莊頗爲有名,杜士儀自是令他過去先令店主預備。等到衆人一塊過去時,那魚莊的夥計笑吟吟地用竹簍提上了幾尾鮮活的魚,並一些活蹦亂跳的小蝦給杜士儀過目,等到杜士儀問可有肥美的螃蟹時,他還笑着多解說了幾句。
“聽幾位客人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沒想到竟然還知道這蟹的鮮美。不知道客人們打算怎麼吃?”
杜士儀見王容終於流露出異色,而陳寶兒則是瞪大了眼睛,顯見是沒吃過,就連裴寧亦是微微蹙眉,他不禁哈哈大笑,隨口說道:“他們顯見都是不會拆的,這樣,你讓好手拆出肉來,蔥姜燴,讓他們嚐嚐鮮。”
“就依客官此言!”魚莊做湖鮮出名,往日光顧的人中也多有士子,見杜士儀接下來嫺熟地點了這個要那個,分明是囊中頗豐的主兒,他自然更是殷勤,末了還不忘問了一句,“可要再來幾碗濃濃的茶湯麼?這可是解油膩,去腥味的絕妙好物!”
“我們就是從蜀中來,對茶可比你瞭解!”杜士儀笑着搖了搖頭,見那夥計有些訕訕的,他便對王容和裴寧說道,“茶湯解膩雖好,與蟹卻不宜同食,否則不易消化。尤其是吃蟹的時候,還有吃完半個時辰,最好不要喝濃茶。倒是如果生剝螃蟹時手上沾染腥味,用茶洗手卻是可以去腥的!”
這會兒正是午飯的時辰,魚莊中還頗有些別的客人,有一二耳尖的聽到這話,不禁過來打探道:“這位郎君所言是真的?我們這兒吃蟹,往往愛其鮮美,嫌其肥膩,所以一定會弄弄泡上一碗茶,照你這麼說,這反而不美?”
“蟹乃性寒之物,雖好吃,卻不可多吃,而茶湯雖對人身體有利,有時候卻也忌諱和各種食物同食,比如食藥不宜飲茶,因爲茶解藥性……”杜士儀見過來請教的是一個稍有年紀的長者,自然不忘將各種禁忌一一告知,最後又說道,“此外,這蟹也是一樣,除了濃茶之外,絕不宜和柿子、梨同食。否則輕則腹痛,重則腹瀉,對老人更是不利。若真的要解腥,還是薑茶佐陳醋風味更佳。”
說話間,已經有好幾個客人擠了過來聽杜士儀解說,剛剛第一個過來探問的老者聽到這裡,不禁笑呵呵地說道:“這位郎君年紀雖不大,卻是博學之人,而且聽上去似乎還通醫理?不錯不錯,如今荊楚之地,飲茶之風漸漸盛行,可若是像你說的,只知道一味飲用卻不知道禁忌,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犯了腸胃毛病。哎,那位杜十九郎寫茶經的時候,怎麼不加上這一條禁忌?”
一時其他人也紛紛附和。面對這種反應,杜士儀登時面色微妙,而王容和裴寧也不禁笑了起來。倒是陳寶兒對杜士儀奉若神明,此刻連忙問道:“各位難道都讀過杜侍御的茶經?”
“讀過讀過,那茶經傳抄極快,這鄂州大半年前開始,還有人專爲人抄茶經,認識字的甚至還有自己去抄書的。不過那製茶和沖泡之法卻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要小老兒說,這隻品茶葉本身甘香,卻不加其他東西的喝法,回味卻寡淡了些。”
“誰說寡淡?這纔是真正的喝茶,否則又是加蜂蜜又是加桂皮,豈不是與喝那些甜湯無甚區別?”
“魏六,你又充什麼風雅?誰不知道你最愛吃肉,這飲茶不過是爲了降火去膩而已!”
見幾個人須臾竟是因此爭了起來,杜士儀不禁目瞪口呆,而起頭問了那麼一句的陳寶兒也沒料到竟然會發展成這樣吹鬍子瞪眼面紅耳赤的狀況。不安的他連忙站起身來兩邊勸解,這大費脣舌好一陣子,終於是把食客們都安撫了下去,反而被人豎起大拇指讚歎小郎君好心腸。而起頭那夥計早就在爭起來之前溜之大吉,這會兒見人各自歸座,方纔笑吟吟地送了菜上來。
清蒸魚,鹽水煮蝦,魚頭湯,醋溜魚骨,蔥姜燴蟹肉……一道一道才送上來,食案上頓時擺了個滿滿當當,香氣四溢讓人食慾大盛。正如此前旅舍店主介紹的一樣,這裡的湖鮮確實做得很有一手,杜士儀一道一道品嚐下來,覺得和北地的廚子比起來各有所長,胃口不覺大開,就連王容也不禁多吃了半碗飯。而等到幾大盤子菜全都爲之一空,剛剛那些在衆人面前爭執了一場的客人們卻也都吃完了,紛紛笑呵呵又圍了過來說話。
“幾位郎君彷彿不是鄂州本地人?這是來鄂州遊歷的?”
杜士儀幾人帶着從者,從年紀到穿戴,看上去都很符合遊學士子的模樣,因而面對這麼一個問題,杜士儀便笑着一指陳寶兒道:“我們卻不是來遊歷的,倒是我這弟子第一次出蜀看天下,少不得要讓他多多看看走走!”
剛剛陳寶兒急切卻有些笨拙地勸架,一衆食客都對這位小郎君頗有些好感,得知年紀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杜士儀竟然是他的師長,衆人不禁大爲納罕。當下便有年紀不小的士子饒有興致地當場考問起了陳寶兒,陳寶兒卻也不嫌唐突,一一答了。幾題問後,那士子便笑着說道:“這位小郎君年紀輕輕,卻有幾分大將之風,郎君可是好福氣,收了這麼一個弟子!”
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了一個聲音:“敢問益州杜侍御可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