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新年在即,無論是顧氏陸氏還是張氏,都正在爲了即將到來的節日而忙碌。除夕和正旦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節日,除卻祭祀之外,還要涉及到和其餘各家的禮尚往來,所以,當張豐聽到刺史署來人時,說是蘇州刺史袁盛請他前去說話時,他忍不住眉頭大皺。
“明日我還要主持家中祭祀,袁使君難不成不知道麼?”
這話雖有幾分不敬,但下頭人哪敢指出來,只能面帶苦色地提醒道:“郎君,今日袁使君在刺史署設宴款待杜侍御和裴御史,刺史署的一應屬官和吳縣上下的官員都在邀請之列,興許是席間突然想起什麼事要和郎君商量……”
話還沒說完,張豐就冷冷地打斷道:“什麼事,還不是想要和稀泥做和事老,江左袁氏越來越回去了二十年前另一位袁使君爲蘇州刺史時,也是不但重門第,而且更重祖先功績,卻不知道祖先功績再高,倘若後人無用,也是門庭敗落無人知罷了,看在他是蘇州刺史的份上,我去就是”
儘管自家郎君說了這麼一堆不好聽的話,但既然是答應去了,從者如釋重負,哪裡還會說些有的沒的,慌忙答應一聲就到外頭去準備。
此刻已經到了宵禁的時候,坊中武侯巡夜之外,外頭大街上還有其他兵卒,尋常百姓若不是家中有生老病死之類的急務,決計不許犯夜上街,但對於豪門大戶來說,這種禁令其實就是一紙空文了。當張豐帶着三五從者出門,武侯見到那張家的大紅燈籠就遠遠讓了路,又緊趕着吩咐同伴去打開坊門。
所以,當衆人來到刺史署門口時,距離來人相請纔過去了小半個時辰。之前那一場刺殺的痕跡,現如今已經完全掩去,而此前笙歌曼舞的刺史署大堂也已經收了場,這會兒裡裡外外一片安靜。儘管張豐是傲氣的人,但留下從者隨着引路的人入內去見袁盛的時候,他就察覺到氣氛彷彿有些微妙。儘管是深夜,但論理一場飲宴過後,這刺史署中總會餘下幾分歡慶的氣氛,可現如今卻寂靜得有些詭異。尤其是那帶路的從者不時停下步子端詳自己的目光,更是讓他生出了幾分警惕之心。
因而,等到昂首踏入了袁盛的書齋,果然看到旁邊端坐着杜士儀,他長揖行禮後就毫不留情地問道:“袁使君今日相請我來,可是爲了要說服我改主意?吳郡張氏並非起自一朝一夕,倘若朝令夕改,豈不是淪爲他人笑柄?恕我不能從命”
袁盛還沒說話就被張豐搶白了這一通,登時爲之大怒。僑姓和吳姓之間,原本就是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更何況張齊丘在朝爲兵部尚書,袁氏高官卻也未必遜色於他。因而,他把臉一沉就斥道:“張九郎也未免太過想當然了你張氏不想種茶,那是你們張氏的家務事,我不會管,杜侍御更不會想着去勸解,整個吳郡方圓數百里,卻不是隻有一戶張家今天我召你來,是因爲晚上刺史署歡宴過後,杜侍御和雅州盧都督之子盧四郎遇到了刺客。”
張豐因爲袁盛這毫不留情面的話而一時又氣又惱,待聽得最後一句話時,他先是更加驚怒,待要搶白時,卻陡然體味到了其中深意。倘若不是刺客落網吐露了什麼,即便袁盛身爲蘇州刺史,又怎麼會貿貿然夤夜把他給召了來?
“袁使君這是在懷疑我?”
見張豐須臾面色沉靜了下來,杜士儀便欠了欠身示意袁盛把問話的事情交給自己,這才接過了話頭道:“張郎君還請稍安勿躁。今夜飲宴,原本賓主盡歡,因而就連刺史署的吏員雜役衛士也有不少喝多了,所以我出來遇到刺客,並沒有多少人知情。僥倖躲過一劫後,兩個刺客都已經落網,據他們所供稱,是張氏中人買通他們所爲,但我卻是決計不相信的。吳郡張氏從漢末到隋唐,一直人才輩出聲名卓著,豈會因一時意氣行此不義之舉?”
張豐的傲氣是出自家族底蘊,也是出自自己明經及第,三任期滿,考評全都在中等以上的自信,更是出自士族和寒門的分際。從魏晉開始,江南士大夫之中漸有品茗的習慣,儘管只是茗粥,但更多的是出自山茶野珍,如今卻要出自田間地頭,爲尋常百姓崇尚風靡,這等於變相把風雅的習俗平民化。此時此刻杜士儀言語中對張氏頗有敬意,而且直接否定了刺客出自張氏支使,他終於面色稍霽。
“杜侍御既是如此說,緣何還要請我來此?”
“今日兩個刺客,箭術極準,相形之下身手稍遜,絕非尋常之輩。吳地人物,應該無人能比張郎君更加了解,而且我更想知道,張氏可有什麼仇敵,會做出此等混淆視聽之舉?”
“原來如此。”
張豐蹙了蹙眉,不得不承認杜士儀這種思路興許是對的。刺客一口咬定是張氏支使所爲,要不就是杜士儀的仇家故意擾亂視線,要不就是張氏的仇家。而正如杜士儀所說,箭術極準的人……那一刻,他的臉色登時一變,儘管瞬息功夫就已經遮掩了起來,但他清清楚楚地看見杜士儀一直在緊緊盯着自己,恐怕不會遺漏他剛剛的疏失,不禁暗自懊惱自己的失態。
“張郎君似乎是若有所得,怎樣,回憶得如何?”見張豐沉默片刻,沒有開腔,杜士儀便索性站起身來,直接走到了這位傲氣十足張氏公子的面前,“張郎君,此事我雖則吩咐不許聲張,但要知道當時看見的刺史署中人足有好幾個,人多嘴雜,即便有袁使君再次下了禁令,亦是難以維持多久。莫非張郎君是希望外間口耳相傳,說是吳郡張氏因爲不肯種茶,對朝廷欽使痛下殺手?”
“這”
被杜士儀這一句接一句話給堵得喉嚨口心口全都噎得慌,張豐不禁越發着惱。可是,他也明白即使父親根基深厚,在朝爲官多年,如今又身在高位,可這樣的事情曝出去難免會被政敵找到口實。
因而,哪怕再不情願揚家仇,他仍是不得不低聲說道:“張氏得罪人固然是有,但並無世仇,平素也有分寸,應不至於如此不死不休。倒是兩三個月前,曾有關中豪族子弟遷居蘇州,因爭地和張氏佃戶頗有紛爭,一度大打出手,我親自去處置的時候對方還不肯罷休,於是一度兩家對峙,十數日方纔消停。後來聽說那人出行驚馬,摔得幾乎不能起身,卻是因爲我一從弟與其爭道所致。但坐騎是他自己鞭笞所驚,所以我吩咐人後來賠了些湯藥費就不了了之。”
這簡直就是強龍不壓地頭蛇的典型了
杜士儀暗歎一聲,而袁盛則若有所思地說道:“你是說,這兩個刺客是那人所派?可有證據否?”
“只是猜測,哪裡有證據”張豐老大不高興地輕哼一聲,這才氣惱地說道,“還是此前爭地的時候他炫耀自家關隴士族,代代皆有高官,更有姑姑爲宮中貴人,譏嘲我張氏偏居一隅,不知道兩京之大,甚至還炫耀自家部曲精良,能夠百步穿楊。”
這話杜士儀越聽心裡越是犯嘀咕,因爲他難以抑制地想到了一個幾乎被他淡忘了的人物。很快,袁盛代替張豐說出了那個姓氏。
“可是那個河東柳氏公子?”
關中郡姓,韋、裴、柳、薛、楊、杜,說是不分上下,彼此之間還是一直在較着勁。而且,關中郡姓在朝中佔據着高官顯宦中最主要的一部分,家家都有衆多顯赫人物。相形之下,吳中四姓中,朱氏已經漸漸式微,其餘三族縱使有人拜相,也有高官在朝,終究難以望其項背。所以,張豐一想起對方當時咄咄逼人的氣勢,一想起今天晚上險些背了黑鍋,他就惱火地說道:“沒錯,便是柳齊物之子柳惜明”
儘管說出了那個名字,但張豐想了想,最終還是補充了一句:“不過,因此憤恨派人行刺,那柳氏子應不會這般愚蠢吧?”
原來這傢伙還沒吃夠教訓怪不得他就只覺得這手段着實是似曾相識愚蠢到每次都想一箭雙鵰,也不看看自己什麼伎倆
杜士儀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笑過之後,他就對有些莫名奇妙地皺起眉頭的張豐說道:“張九郎應該知道這位柳郎君的住處吧?明日可否帶我前往一遊?說起來,都是關中士族,我既然知道他身在蘇州,也應該去看看他纔是。”
“這……杜侍御既是想去,我引路就是。”
也許是因爲杜士儀輕易就相信了自己的說辭,張豐對其的觀感不知不覺扭轉了一些,心中暗想這位京兆杜十九郎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倒是袁盛對於杜士儀輕輕放過張氏有些訝異,等到張豐承諾絕不聲張,約定好明日一早祭祖之後就過來,先行告辭離去時,他便忍不住問道:“杜郎君真的信這話?”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而且,張九郎的傲氣固然會讓人不舒服,可我總覺得他不應是如此偏激之人。倒是今天晚上,我打算在袁使君這兒叨擾一個晚上,我派個人回去知會一下裴御史,明日便先和張九郎去會一會那位柳公子。”
袁盛自然是滿口答應:“好好,只不過這一夜也沒剩兩個時辰了,卻是我一時疏忽,連累你險些遭了大劫,除夕還要在外奔波”
“哪裡,原是別人喪心病狂,怎能怪罪袁使君?”杜士儀欠身坐下,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等到辭舊迎新之日,這晦氣自然而然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