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茶政之事,李隆基重視的是結果,而非過程,因而今日召見杜士儀,他順便問了問,從杜士儀口中得知今後數年之內,茶引收入一定會水漲船高之後,他就安心了,甚至都沒費神去考慮是否需要再換了裴寧回來,另派一個人判茶引司事。反而是司馬承禎笑吟吟地說要給杜士儀擇選如意女郎相配,而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全都是興致勃勃,這麼一件事也讓他頗感有趣。
李隆基這一年已經四十有三,除掉太平公主親政已經整整過去了十五個年頭。日日耳聽得羣臣恭維太平盛世,甚至已經有開元盛世的說法,而自己又完成了只有祖父高宗做到的封禪泰山,他心中早已覺得自己的功業直追太宗,對於政務也不像開元初年那樣事必躬親。眼見得杜士儀被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打趣得面色尷尬,他不禁哂然一笑,暗歎那些背地裡指摘杜士儀和他這兩位皇妹關係曖昧的人純粹是信口開河。
無論金仙抑或玉真,若真的看上了哪個男人,哪裡還會顧忌女冠的身份,早就請求他賜婚了!還是玉真公主之前一次酒醉之後對他的戲言更可信些,她生下來正是宮闈鬥爭最激烈的時候,每一個皇子皇孫都朝不保夕,而他們兄弟幾個都比她年長,不過是把杜士儀當成了弟弟。否則,何至於今天司馬承禎一時興起戲謔地要爲杜士儀主婚,她和金仙公主就和尋常貴婦人似的兩眼放光,恨不得把適齡的女子都拿來說道一遍?
天子面前談論這種私密性的話題,杜士儀自然生不出什麼伴君如伴虎的感受,可也不禁被那兩位金枝玉葉的暗示打趣得有些不好招架,而司馬承禎也彷彿瞧出了什麼,時不時在旁邊幫腔,再加上不明就裡偏偏要自作聰明的李隆基,這局面怎一個亂字了得。好容易他熬到可以告退的時候,偏偏遠遠的傳來了高力士的聲音。
“陛下,太子求見。”
太子李嗣謙前年改名李鴻,納妃薛氏,如今已經二十有二。隨着諸王先後成婚,李隆基命在宮苑外建十王宅,供諸王羣居,一應官屬幾乎都只是掛個名頭,太子李鴻這兩年在洛陽宮亦是同樣不居東宮,而是別院居住,雖爲父子,平時相見甚至還比不上玉真金仙兩位長公主。此時此刻他恭恭敬敬行禮拜見之後,見一旁除卻那位上清宗主之外,尚有一位年輕官員亦是朝自己見禮,他不禁若有所思多看了其一眼,這一看登時心中大吃一驚。
是杜士儀!儘管真正看清楚的見面,就只有其入東宮侍讀的那麼一次,但一衆老頭兒當中夾着這麼一個年輕的,他印象深刻,絕不會認錯!
然而,經歷過那樣一次險些觸怒君父的事件,去歲生母趙麗妃終於在陸陸續續病了多年之後撒手人寰,這幾年李隆基又獨寵武惠妃,幾乎將其冊立爲皇后,對他則越發冷淡,他自然不會再如當年那般任性不懂事。此刻,他裝作若無其事似的收回了目光,恭恭敬敬稟奏道:“阿爺,太子妃薛氏剛剛爲兒產下了一個皇孫。”
太子爲嫡子降生而來報喜,這本該是一個喜訊,然而,杜士儀冷眼旁觀,卻發現李隆基並沒有露出多少喜色,只是敷衍地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隨即賞賜了一些怎麼瞧也只是爲了應付禮儀的東西,待見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也沒有多大反應,他心中便知道,比起當年來,大唐儲君的處境更爲不如。等到李鴻沒逗留多久便告退離去,他見司馬承禎彷彿沒察覺剛剛一幕似的,繼續說着那些玄之又玄的道法,他又陪了片刻就也告退而去。
此次送他出去的卻也是高力士。走在洛陽宮中大道上,高力士彷彿不經意地問了些他在江南經歷的各種人事物事,半當中突然輕聲問道:“杜侍御此次回京,可有什麼看中的職位否?”
“士儀遷官殿中侍御史尚不足兩年,不敢好高騖遠。”
“杜侍御實在是太謙遜了。”高力士口中這麼說,繼而卻添了一句與之根本不相干的話,“御史中丞李林甫,不日便要遷官刑部侍郎了。”
此話一出,杜士儀登時心中一凜。待見高力士再不提這一茬,他也就不動聲色打了個哈哈,隨口說了些不要緊的各式趣聞,等到集賢殿漸近,他突然看到前頭兩個內侍匆匆上來,其中一個到高力士面前慌慌張張行禮,他隱約聽得彷彿是問給太子的賞賜問題,而另一個則似乎是跟班,不敢靠近高力士在他跟前垂手站着一動不動,可突然卻蠕動嘴脣說出了一句話。
“郎君說,當年《史通》之事,多謝杜侍御了。”
這話聽着像是沒頭沒腦,可所謂郎君,是宮中側近對於太子李鴻的尊稱,而《史通》之事,則是更涉及到王守一試圖一箭雙鵰構陷他和太子李鴻。他識破了此舉,通過杜思溫向李鴻示警,反而把王守一陷了進去,之後宮中又是風雲突變,他藉此自請出京爲縣令,就此和李鴻沒了瓜葛,誰知道李鴻依舊記得當年舊事,而且不知從何而知,向其示警是他的授意。
奈何這種話也是聽到了只能當沒聽到,他裝聾作啞沒有做聲,而那內侍顯然也沒指望能等到他的回答,等到那向高力士稟報的內侍退了回來,兩人匆匆而去,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就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而遠遠看見宮門時,他旁邊的高力士卻忽然停住了腳步。
“我就送到這兒了。杜侍御,如今朝堂多變,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都對你關切備至,能不摻和就不要摻和,保身要緊。不要像說之相公和宇文使君當年賞識過的人一樣,落得個沒下場。王子羽那汝州長史,也未必能當得長。”
杜士儀此前過境汝州的時候,曾經打算悄悄去探一探王翰,可到了地頭卻得知人已經喝得酩酊大醉,往日遇到這種情形也是沒有三天三夜醒不來,沒奈何之下他只得徑直先回洛陽。此刻高力士這番提醒,他不知道是因爲杜思溫與其的私交,抑或是其和玉真金仙二位公主有什麼私誼,又或者是賣人情或其他用意,可至少可以確定是提醒,他少不得拱手謝過,等到再走了長長的一段路,最終過了天津三橋的時候,他的臉上仍然有些怔忡。
“別發呆了,再發呆天都快黑了!”
聽到這個沒好氣的聲音,杜士儀擡頭一看,卻發現本該在宮門口等候的從者們身前,還多了個熟悉的人影。在外三年,沒聽到崔儉玄那動不動的抱怨和刻薄實話,他總覺得有些不太習慣,如今他不由得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笑什麼笑,去個御史臺要這麼久?你知不知道這大熱天,我都等得快想要跳洛水去游泳了!”崔儉玄對杜士儀那意味不明的笑容惱火得很,不由得眉頭一挑問道,“雖然新任的御史大夫李朝隱囉嗦得很,但老頭兒再囉嗦,也不至於能把你一留就是兩個時辰吧?”
“去了一趟宮中上清觀,陛下召見,順便還見到了司馬宗主和兩位貴主。”
崔儉玄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但隨即便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好!回頭此事肯定會在東都廣爲傳聞,你這傢伙,每次往外頭一走都是一回來就面聖,不知道多少人要羨慕死你了!走吧走吧,趕緊回去,家裡人肯定都等得不耐煩了,琳娘和阿朗肯定也都在盼着你這個舅舅!你就不能好好抓緊一下時間?回頭別等琳娘都要嫁人了,你還在孑然一身……”
“你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成啞巴,總之,你等着給我當儐相吧!”
崔儉玄原本還準備了長篇大論,打算好好給杜士儀洗洗腦子,可聽到這麼一句時,他不禁愣住了。若不是杜士儀上馬的動作快,一抖繮繩又策馬緩緩馳了出去,他甚至打算去摸摸這傢伙的額頭,看看人是不是發燒燒糊塗了。饒是如此,等到進了永豐裡崔宅烏頭門,追上了人,他仍是不禁一把抓住對方的袖子,氣急敗壞地說道:“是哪家的女郎?還是你在外頭看中的?有沒有我家阿姊聰慧幹練,美豔絕倫?”
“十一郎!”
崔五娘哪裡想到,自己起意到門前去看看杜士儀是否回來,卻聽到了這麼兩句話。饒是她素來大方,這會兒也不禁稍稍有些失神,但須臾就醒悟過來狠狠瞪了崔儉玄一眼。而後者卻振振有詞地說道:“這話又沒說錯!倘若杜十九本來就沒有什麼特別看中的人,直接娶了阿姊不就完了?咱們兩家也算是親上加親……哎,阿姊,我只是隨口說說,不是有意取笑你,你別走啊!”
見崔五娘轉身拂袖而去,崔儉玄則是急急忙忙上前去追她,杜士儀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直到他復又踏入了趙國夫人的寢堂,看到那個撲上來要她抱的外甥女崔琳,又見乳媼抱上來的崔朗直接不給面子地哇哇大哭,他不禁感受到了一股闊別已久的家常氛圍。笑着抱着崔琳逗了好一會兒,他又嘗試着去抱了抱崔朗,直到崔儉玄這個當父親的吃味得過來搶了孩子,他方纔被杜十三娘引去了自己的位子。環目四顧不見崔九娘,他不禁問了一聲。
“九娘子呢?”
“九娘如今有七個月身孕,夏卿生怕她活潑好動,大熱天出什麼事,所以沒帶她來。”
是麼?連當初那個機靈古怪讓人無法招架的崔九娘,竟然也已經要爲人母了!
杜士儀笑着舉杯飲下了別人相勸的一杯美酒,心裡想起了司馬承禎那彷彿是戲言似的話。有了這位長者相助,他這次的婚事,應該會順利的吧?爲了履行諾言,他是不是應該未雨綢繆,派人去接玉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