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從一個又一個甜美的好夢中醒來的時候,玉奴便發現身邊還躺着一個人。儘管年幼的時候,她就不喜歡一個人睡,常常要玉卿或是玉瑤陪在身邊,可自打她七歲之後,這種事就很少了。於是,她有些迷迷糊糊地盯着那倩麗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最終小心翼翼爬了起來,用手支撐着,努力伸出腦袋探到人的前頭,想要看清楚那張臉。可腦袋伸得太長的她一不留神,整個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竟是直接跌在了對方的身上。
“哎呀”
“嗯?”王容被這突如其來的碰撞驚醒,等到發現像一隻小貓似的可憐巴巴趴在自己身上的,正是玉奴,她不禁想起了昨天晚上帶她入睡的情景。見小丫頭急急忙忙挪開,跪坐在榻上難爲情地向自己賠不是,她不禁寵溺地捏了捏那挺翹的鼻尖,因笑道:“睡醒了?”
“嗯,做了很多好夢呢”玉奴打了個呵欠,又伸了個懶腰,這才東看看西看看,滿臉的興趣盎然。緊跟着,她又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叫嚷道:“什麼時辰了?師傅是不是去上朝啦?”
“這是上元節,你師傅也得了三日的假,所以,今天不去上朝。快起來,師孃給你梳頭”
王容拉着玉奴起身,等到秋娘親自帶着白姜進來服侍,她不免問了一句:“杜郎眼下在何處?”
“娘子,郎主一直都沒回來。”秋娘說了這一句,見王容登時大訝,她連忙又解釋道,“不過郎主讓赤畢捎話回來,說是有些事情要辦,讓娘子和玉奴小娘子不用擔心。”
杜士儀既然這麼說,王容稍稍放心了些,但心底不免牽腸掛肚。至於玉奴就更懵懂了,跟着用了早飯之後,昨晚上實在是睡得太少的她又是呵欠連天,王容索性吩咐白姜帶着她去散一會步就回房繼續睡,自己則是打起精神把千寶閣送來的賬簿覈對了一遍。正計算着那些開銷時,她就只聽簾子一陣響動,還以爲是白姜,遂頭也不擡地問道:“可是玉奴已經睡了?”
“她睡了沒睡我不知道,我可是爲了她的事情,一宿都沒閤眼。”
王容聞言一愣,可一雙手已經從背後環住了她。她不由得嗔怪地拍了拍杜士儀交叉在她小腹上的手,可轉瞬間就意識到了杜士儀話裡頭透露的東西,一下子爲之大吃一驚:“爲了她的事?莫非是昨晚上她在燈市闖出了什麼禍?”
“不是她,是她那自作聰明的姐姐。你不用擔心,我已經都安排好了。這幾日先留玉奴住在家裡,不過,不許她再霸佔你了”
王容被杜士儀一句話說得面色大爲不自然。兩人成婚固然不過一個月,但多年相處,就和杜士儀所說是老夫老妻了。唯一難以改變的就是她的臉嫩,尤其昨晚被陳寶兒和玉奴這兩個晚輩窺破之前的親熱,她更是感到臉上掛不下來,這會兒不禁怨艾地瞪了杜士儀一眼。
“玉奴如果留下,那就和我一塊睡,你一個人獨寢吧”
“娘子大人就這麼狠心?”
兩個人在屋子裡嬉笑戲謔了好一陣子,杜士儀終究還是禁不住王容的連番盤問,把昨天晚上虢國夫人郭氏從楊玉瑤口中詐出來玉奴尚未訂婚的事情說了。果然,王容對此亦是大怒,但她冷靜地一想,卻搖了搖頭道:“倘若是有心,即便沒有玉奴她阿姊,虢國夫人也大可從別處打探得知。”
“話是如此沒錯,但倘若楊玉瑤總是這般自以爲是,遲早會惹來大麻煩,我只能拉下臉教訓丨了她兩句,大約她會在心裡罵上我好幾天”
杜士儀一攤手,這才說起了另外一件事:“不過,從楊家回來,我去了一趟玉真觀,正巧遇上了阿姊。她就要啓程回去了,說是來參加我的婚禮,可她不能到場,禮物也只能悄悄地送。唉,這層關係終究見不了光,我們姊弟倆在長安連並肩同行都做不到說起來,倘若沒有她,茶葉也不能這麼快打入奚族和契丹,這次她走,我卻甚至連送行都不能。所以,她既然提出了那樣的請求,不論如何,我也一定會盡力做到。”
“可此事和王毛仲的事正好碰在一起,你真能夠兩頭兼顧?”
“那就一起解決。說來還真是天助我也,我在玉真觀中,正巧聽到了一個消息”
從正月十五到十七這三天,對於尋常百姓來說,固然是金吾不禁夜的狂歡時節,對於百官來說則也是正月裡的假期之一,但不是所有人都有享受這種節慶閒暇的福氣。如李元杜暹這樣的宰相,如宋憬這樣已經不再是宰相的高官,遇到緊急的軍國大事,亦要隨時備天子徵召。而這一天,在紫宸殿中雲集一堂的,不止是李元杜暹宋憬,還有兵部尚書張齊丘,戶部尚書王竣,後兩者都曾經鎮守朔方,算得上是出將入相的典範了。
而他們所要商討的,正是一件剛剛從嶺南傳來的消息——有當地土僚造反,已經連陷四十餘城,而且其中賊首陳行範還已經稱帝,大封手下。
儘管相比大唐的北部,甚至西南,嶺南一直都是不受重視的地方,但這樣大規模的叛亂,仍然可以算得上是震動朝堂的大事。如今的大唐國力雄厚,面對這種不可容忍的叛亂,君臣的意見自然空前一致,然而,對於派誰去,一時卻各自有所分歧。
王君鼉固然已經戰歿,但新任瓜州都督張守畦,以及在朔方有聲有色的信安王李煒,甚至在河西的蕭嵩,在李隆基眼中都是可信之人,更不用說整個北方,有勇武之名的武將多如牛毛,但杜暹的一句殺雞焉用牛刀,他也異常贊同。想着想着,李隆基心裡就冒出了一個最合適的人選。
上次南方叛亂,楊思勖領軍勢如破竹,此番何妨再讓楊思勖前往?
他這麼想的,口中自然也這麼說。然而,對於楊思勖這位崛起於中宗時期的驍勇內侍,文官們在意的卻並不是他的驍勇,而是他出自宦官的身份。尤其是王竣和張齊丘這兩位起自朔方節鎮的昔日大帥,便異口同聲地說,朝中尚有人可用,更何況楊思勖已經功勳彪炳,不若磨練一下其他武將。見宋憬和杜暹李元也都表示贊同,李隆基想了想便站起身來。
“既如此,朕再斟酌一下。”
屏退了羣臣,李隆基卻不想在紫宸殿中多留,信步出了這座內朝宮殿。自從興慶宮擴建完工,他越來越多的時間都會移步那裡。畢竟,相較於這座富麗堂皇舉世無雙,可卻留下了祖母武后和父親睿宗太多痕跡的大明宮,他從小長大的興慶宮潛邸來得親切。所以,這會兒他帶着高力士楊思勖等內侍由夾道前往興慶宮,在龍池西北面的沉香亭稍一停留時,他突然頭也不回地對楊思勖問了一句話。
“楊思勖,嶺南逆僚叛亂,你可有對策?”
這樣大的事,楊思勖作爲如今內侍中最高品的,哪裡會不知情?對於打仗的事,他素來自負,想也不想地沉聲說道:“無需徵調北面兵馬,只消從桂州和嶺北發兵征討就行了。之所以被那些逆僚連戰連捷,也是因爲嶺南沒有得力的將領,所以將熊熊一窩大家,某請纓前往”
見楊思勖說着說着就立刻開始來勁了,高力士暗讚一聲妙,卻見李隆基也面露欣然,他就故意爲難地說道:“其實,這消息一出,據說王大將軍也躍躍欲試。畢竟,他也好些年不曾帶兵征戰了,只能看着別人沙場建功,耐不住也是正常。”
楊思勖事先得了高力士知會,否則只憑這一句話,他非炸了不可。即便如此,他仍是悶悶不樂地說道:“他已經是統領北衙禁軍的主將了,和我爭這種苦差事於什麼?他若真的想去,那我也不是不能讓了他……”
李隆基聽得王毛仲竟然也有意領軍,不禁目光一閃,旋即便笑着說道:“王毛仲竟然也閒不住了麼?朕還以爲他富貴日子過得不想挪動了”
“那是自然,誰不想建功立業,出將入相?”高力士用最輕描淡寫的口吻答了一句,眼角餘光瞥見李隆基果然面色微動,他便繼續保持平淡的語調,笑眯眯地說道,“要知道,兵部張尚書不是這兩年身體有些欠佳,此前還一度提過要致仕?”
只是短短的兩句話,就使得李隆基漫步興慶宮的興致爲之大減。見天子不再接話茬,意興闌珊地背手出了沉香亭,楊思勖就對高力士低聲說道:“你這做戲會不會做得太過了?萬一大家真的讓那北門奴領兵……”
“大兄,我什麼時候坑過你?”高力士知道楊思勖與其說是渴求戰功,還不如說是渴求戰場廝殺,所以從來都不將其當成是在宮中的對手,而是敬禮備至,此刻便一路走一路低聲說道,“北門奴趨利避害之心最強,他之前在北邊那場仗也是打得乏善可陳,跑到嶺南那種瘴氣密佈窮山惡水的地方去打仗,他怎麼肯,他又不是你這般赤膽忠心所以你放心,絕不會弄巧成拙。”
不過,杜士儀不愧腦筋好使,竟然能想到這一計當然,如果不是他高力士,也不會把這一計發揮得恰到好處還真的是天助我也
因此,等到楊思勖追上李隆基去了,他隨手招來了一個內侍,卻是低聲說道:“找個人去葛福順那兒透個消息,就說這次嶺南叛亂,陛下屬意於王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