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登封往北,再到偃師往西,便是前往東都洛陽的通衢大道。這條官道歷經秦漢魏晉隋唐歷代,一直都勤加整修,再加上唐高宗和武后都曾先後封禪嵩山,因而路途平坦車馬暢通無阻,最適合出行。
這天晚上在偃師旅舍休息,店主因家中妻子喜得麟兒,極其高興地請了上下住客一頓酒,杜士儀對那濁酒興致不高,盧鴻年紀大了,也不過淺嘗輒止而已,可不少個性豪爽的客人卻是痛喝一氣。一晚上十幾個客人喝了五六斗酒,酒酣之際,一個個半醉男人彼此相攜載歌載舞,半醉的盧望之硬按着杜士儀彈了一曲他如今已經練得極其純熟的《樂遊原》作爲伴奏,那熱鬧的場面一時蔚爲壯觀。
儘管只是旅途中的一個小插曲,但無論盧鴻還是杜士儀盧望之,經過這一夜,心情都爲之改觀。
次日一大清早,他們便啓程出發,從偃師到洛陽不到八十里,一行人一大早上路,直到將近傍晚時分,方纔遙見洛陽城。儘管記憶中對洛陽是如何一座雄城依稀有些印象,甚至還記得洛陽牆高九仭,隍深五丈,可畢竟和此刻這番目睹有些差別。當官道盡頭那座城池由遠及近,幾乎完全佔據了整個眼簾,繼而更隨着越行越近,最終抵達建春門的時候,他擡頭看着那綿延看不見邊際,高聳威嚴的洛陽外郭城,終於忍不住爲之嘆服。
這便是和長安齊名的東都洛陽!
建春門有左中右三門道,每門道約摸二丈許,全都是青石鋪地。一行人不過在高大的建春門門樓下稍一停頓,立時便有兩個軍士迎了上來。掃了一眼那當先的牛車,其中一個較爲老成的軍士制止了要上前盤查的同伴,客客氣氣的開口問道:“車中是永豐坊崔氏家人?”
杜士儀少不得徐徐策馬上前說道:“我等從登封來,牛車是永豐坊崔十一郎出借。”
剛剛看到車廂上頭的崔氏表記,此刻卻得知不是崔氏的人,那軍士眉頭微微一皺,這才正色問道:“那可有公驗路證,或是州給過所?”
登封縣隸屬河南府,申請公驗或是過所要到河南府所在的洛陽,這便相當於來回跑了兩趟。因而,杜士儀便含笑說道:“因日程倉促,未及到州府報備。然有天子徵書一道,可供勘驗。”
那老成軍士聽到這些人居然未及到官府報備,即便乘的是永豐坊崔氏的車,那也決計不能輕易放行,原本面色一沉,可聽到天子徵書,他立時倒吸一口涼氣,慌忙行禮說道:“不知是聖人所徵賢士,多有怠慢!還請稍候,今日是我左領軍衛戍守建春門,某這便去回稟隊正!”
那老成軍士行禮之後就一溜煙轉身跑了,剩下的一個則是吆喝指引了後頭等着入城的人繞道而行,又上前請他們移步往最右邊的門道。等到了那右門道一邊的空地等候時,杜士儀這才發現,此門道的青石路上設有四道車轍溝槽,可供兩車同時進城,而再看最左邊的那門道卻出城車馬不絕,而中間的門則僅供行人進出,竟是進進出出秩序井然。不消一會兒,一個身穿戰襖的軍官便隨着此前那個老成軍士大步走了出來。只見他鬚髮微卷,身材高大壯碩,彷彿有些塞外胡人血統。
“既是登封來人,可是嵩山大隱盧公到了?”
這軍官顯然消息靈通,一上前便客客氣氣問了一句,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又見牛車車簾打起,內中確實坐着一個半百老翁,他少不得又上前數步見禮,恭敬地請了天子徵書仔細查看,這才雙手奉還,因笑道:“去歲太子中允李公由建春門回東都的時候,就曾經提過此事,請戍守城門的各衛留意,這日久天長,大家都快忘了,沒想到盧公真的到了,某還真是有幸!如今距離閉門鼓擂響所剩時間無多,盧公想來久未至東都,今日禮部投書恐有不及,既是所乘永豐坊崔氏的車,不如某帶路前往永豐坊趙國公第?”
盧鴻微微躊躇,隨即便搖了搖頭道:“如今已經天色不早,再去攪擾別家未免不便。我記得南市西勸善坊東北隅,有旅舍頗爲清幽,就在那投宿一晚,明日再去禮部。如此一來,宵禁前便可進坊門,不虞犯了夜禁。”
那軍官也不過提一句,盧鴻既然有主意,他便不再堅持。他領着衆人從右門道進了城,招來一個軍士令牽來馬,隨即便上馬在前頭作爲先導。
建春門大街乃是貫穿洛陽東西的大街,南北寬七十五步,兩邊綠樹成蔭,中央御道供天子車駕出行,兩旁則是車馬所行的馳道,再兩側便是百姓行路的步道。如今天色已晚,杜士儀但只見街頭行人車馬寥寥,多半都是行色匆匆,顯然也都想趕在夜禁之前回家。可巧的是,當那軍官把他們送到勸善坊坊門處時,就只聽暮色之中傳來了一聲鼓響。隨着這一聲,就只聽更多的鼓聲一塊加入了進來,顯見是各條大街鼓樓上的閉門鼓全都同時敲響。
與坊中武侯明言盧鴻乃是天子下詔所徵的賢士,那軍官便立時告辭離去,杜士儀詢問名諱時他本不肯留,只道是順手之勞,禁不住再三追問,這才笑言是左領軍衛隊正康庭蘭。杜士儀想到崔韙之所贈那些登封土產,當即靈機一動,卻是包了一些酸棗讓其帶了回去,果然讓那康庭蘭喜笑顏開。
這一陣小小的插曲過後,坊門已經完全關閉,天色亦是漸黑,儘管那坊中武侯不像康庭蘭一般聽過盧鴻大名,卻仍是極其恭敬,送到旅舍門口後再三囑咐了店主,這才反身離去。和此前那軍官一樣,盧望之一樣是贈了一小袋酸棗,物雖賤,但那武侯笑着行禮謝過,離開之際便扔了一個在嘴裡嚼了起來。
登封到洛陽的官道不過二百餘里,這一路走了四日,一行人一路並未投宿驛站,在村莊和偃師旅舍住了三晚,如今終於到了這洛陽城,用過晚飯後自然各自早早回房歇息。然而,杜士儀回屋方纔剛剛坐下,就聽到外頭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郎君,郎君。”
這外頭的聲音有些陌生,因而杜士儀遲疑片刻,這纔來到門後問道:“誰?”
“是某,崔丙。”
撥開門閂把門打開了一條縫,杜士儀便看到外頭站着的赫然是一個崔氏家僕。那崔丙行禮過後,便滿臉難色地開口說道:“杜郎君,外頭有人送了帖子進來,道是得知赫赫有名的嵩山隱士盧公奉了天子徵書抵達洛陽,最是仰慕盧公這樣的高潔雅士,因而派人來請盧公赴宴。”
杜士儀聞言大訝,皺眉問道:“我等纔剛剛安頓下來,誰人消息竟然這麼靈通!”
“是同住在勸善坊的昭成太后之弟,畢國公竇希瓘。看情形,應是盧公進勸善坊的時候被人窺見,於是往報了那位畢國公。”
竇希瓘這個名字乍一入耳,杜士儀只覺眼前一瞬間浮現出了一個身材魁梧腰圍肥碩的半百老者,富麗堂皇的大堂中,除了金碧輝煌的陳設,就是無數被珠玉錦繡包裹着的姬人侍婢,高朋滿座觥籌交錯,一派奢靡氣象。情知從前的杜士儀曾經出入過竇家,沒少見過這位畢國公,他微一沉吟,伸手接過了那崔氏家僕送上來的泥金帖子,展開一看,見落款寫着龍飛鳳舞的竇希瓘三個字,他便合上了帖子,點點頭說道:“你先去吧,我去和大師兄商量商量。”
盧望之的客房中,盧望之接過帖子只掃了一眼,便隨手往旁邊高几上一撂,似笑非笑地說道:“盧師一路車馬勞頓,恐怕打不起精神來,不用去驚動他了。小師弟,咱們哥倆去見識見識,看看洛陽城中的豪門貴第究竟是何光景!”
杜士儀很清楚,盧望之素來是疏懶人,平時對這種場合絕對是沒有興致的。此時此刻見其眼眸中閃爍着說不出是興致還是別的光芒,他免不了生出了深深的擔憂,一時脫口而出道:“大師兄也是一路車馬疲憊,不如就我一個人去吧!”
“哦?”盧望之瞪大眼睛看着杜士儀,突然笑了起來。他大步走到杜士儀身側,伸出手來重重壓了壓那肩膀,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既如此,那可就全都拜託小師弟了,趕明兒你可千萬別在十一郎面前說我不夠義氣,讓你一個人上刀山下火海……呵,真的是困了!”
眼看着盧望之打了個呵欠,繼而大大伸了個懶腰,竟是徑直到牀邊上往後一倒,整個人就這麼仰天躺了下去,杜士儀一時目瞪口呆。直到這一刻,他方纔猛然醒悟到,盧望之根本就不是真心打算去湊這熱鬧,不過是以此讓他動念擔心,於是便可不費吹灰之力地把事情都推到他的頭上。面對這不哼不哈卻最會算計的大師兄,他忍不住拍了拍額頭,暗道自己真是糊塗了。
這世上最怕麻煩的,恐怕便是大師兄了,他居然還擔心人家去主動惹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