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昨日下午攻城時的氣勢如虹,儘管只是相隔了區區一個晚上,但鬱羅於麾下的軍馬不說已經士氣盡失,但出工不出力的態勢也已經很是明顯了。在發現雲梯不夠高之後,惱火的鬱羅於又吩咐將雲梯收回來,將兩架並作一架再行攻城,可如此一來,就意味着能夠登上雲梯的人驟然減少了一半。而且此刻天上依舊還在下着紛飛大雪,即便人人都有羊皮襖子,在這種驟寒的天氣中卻完全禁不得凍。最讓人難受的是,雲州城頭上靜悄悄一片,彷彿一座死城。
昨夜按照杜士儀的吩咐,各面城牆不間斷加築沙袋再加上潑水,城牆下的積雪早已被凍成了結結實實的冰塊,起初好些攻城的士卒在冰上摔了個狗啃泥吃了大虧,不得不死命將冰打碎鑿開,然後再架設雲梯,甚至爲了雲梯的牢固,鬱羅於不得不加派人在下頭死死扶着。即便如此,當第一撥士卒登上南牆時,依舊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頭一個人躍上雲州城頭,見四周圍一片空空蕩蕩,半個人影都瞧不見,一時高興得連聲嚷嚷,可下一刻,樂極生悲的一幕就發生了。
只聽咚的一聲,他就猶如一塊又沉又重的石頭似的重重翻倒在地,甚至整個人一下子溜出去了老遠,最終一頭撞在了不遠處的城牆上。然而,本該只是七葷八素的一場經歷,可此人卻是慘叫一聲,繼而再沒了聲息。面對這詭異的情形,其餘登上城牆的人還來不及想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腳下便同時打滑,儘管有人眼疾手快往城牆上支撐,但更多的人卻根本止不住腳下那滑得猶如冰場的感覺,有的摔了個四仰八叉,有的如同剛剛那倒黴傢伙似的一下子溜出去老遠。然而,幾乎相同的是,這些不幸摔倒或是撞到不知道哪兒的人,全都會發出猶如被人劈刺時的哀嚎,大多數就此爬不起來。
城頭上這一幕儘管並沒有多少人能夠看清楚,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一夜降雪,雲州城化爲了一座高聳的冰城,這卻是所有人都親眼看見的。也不知道是哪個膽小的大聲嚷嚷,再也不願意往上頭去送死,一時間這種情緒也感染了其餘雲梯上的人。至於剛剛躍上城頭的敵軍,在猝不及防之下死傷慘重,而餘下來的幸運兒們當看清楚了這座彷彿全然不設防的城牆之後,不禁慾哭無淚。
城牆各處都結了冰,無數散碎的利刃閃着尖銳的鋒芒,而凍得結結實實的地上,也能夠看見無數朝上的利刃,可以想見,摔一跤亦或者撞一下會帶來怎樣的後果。鐵蒺藜這種東西在戰場上並不是沒有用過,但誰都沒有想到,杜士儀竟然會把這種東西用在城頭,而且利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將其凍得結結實實挪動不得,而且,看樣子這還不是那種需得考較做工的鐵蒺藜,而是不知道哪座鐵匠鋪中廢掉的各式殘片。
如今被刻意凍成大冰場的城頭已經成爲了處處陷阱的地獄
直到這時候,城頭箭樓上的杜士儀方纔笑了。讓人一夜堆沙袋築城,又在城頭上鋪了沙子埋下各種尖銳打鐵廢渣,然後破了無數的水將其凍成冰場,這些功夫總算沒白費。他看了一眼左右自己從雲州城士卒以及百姓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最擅長箭術的人,沉聲說道:“現在就看你們的本事了,活靶子這麼多,給我好好瞅準了,寧可放過,不發空箭”
每個人都分到了五個箭囊,五十支箭,聽到杜士儀如此吩咐,儘管不少人心下狐疑,甚至暗自擔心難道是府庫軍備不足,箭支不夠,但也不敢出言詢問。這片城頭通向臺階的路已經同樣被高高的沙袋完全封堵住了。也就是說,躍上城頭的這些人完全成爲了被困在牢籠中的囚犯,居高臨下的他們只需要瞄準即可。
儘管在大風和飄飛的雪花中,瞄準並不是太容易的事,但對付大多數都是傷員的敵人,無疑極其輕鬆愉快。神箭手們幾乎是在射完兩個箭囊之後,城頭便再無能夠站着的人,唯有一兩個警醒的拼死逃下了城去。
當鬱羅於得知那高得不像話的雲州城頭後面,竟然是這樣一片景象時,即便是雪封雲州時,尚且能夠保持鎮定的他終於爲之色變。然而,當得知箭樓上居高臨下的箭手與其說是狙擊,還不如說是撿便宜,他不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這麼說來,昨日下午雲州城守軍果然是死傷慘重,所以杜士儀方纔不惜採用這種手段來作爲防衛。而且,只看箭樓上的那些箭手竟然連組織雲梯上的人登城都做不到,而是事後方纔出手,足可見不是訓練有素的人太少,就是箭支不夠用,總而言之,他仍然有機會
“吐屯,還要繼續壓上?剛剛北東西三面也損失很不小,那三面的情形和南牆如出一轍,天氣和地利對他們來說影響太大了,而且……”此刻出言勸諫的是跟了鬱羅於多年的心腹。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低聲說道,“軍中已經有些傳言了,說是這場大雪來得突然,而且唐軍的準備太充分了,就彷彿是他們早就料到會下這麼一場大雪似的”
“他們又不是神仙,怎能料到會有風雪”嘴上如此說,可想到城頭那些明顯就只有冰天雪地的時候方纔能施展開的手段,鬱羅於已經有些相信了。可是,一想到雲州城根本沒有多少兵員,而且連箭支都不足,倘若放過這樣到了嘴邊的肥肉,那就要損兵折將無功而返,而且在這種天氣回饒樂都督府,還不知道路上是否會遇到別的麻煩,他不禁把心一橫道,“傳令下去,再有人敢胡言亂語禍亂軍心,立時殺了休整一下,然後立時再次攻城”
看到城下果然在亂糟糟的收攏軍馬之後,並沒有退卻,顯然在醞釀第二場攻勢,杜士儀不禁大爲慶幸。不管此次來犯的是另一撥突厥人,還是奚人或是契丹人,這個固執的領軍主將實在是太可愛了。趁着這難得的間隙,箭手們也都在活絡筋骨抵禦寒冷,可是,在這樣驟寒的天氣裡,即使他們有棉襖禦寒,尚且免不了身上冰冷,更不要說那些根本衣物不足的敵人們了。於是,當敵軍重整攻勢,一個箭手對準雲梯上的一個敵人,一箭將其射落之後,他突然敏銳地認識到了一點。
“杜長史,這些虜寇的行動大不如之前靈敏,似乎有些僵硬”
“這樣的大冷天被人下令攻城,死多活少,誰願意送死?”儘管如此,杜士儀看着城頭那些四散的屍體,立刻又囑咐道,“城頭上屍體漸多,只怕光靠冰場滑溜,已經難以阻止他們,尤其是那位主將已經是紅了眼睛,只怕打着用死人堆出一條路也要攻入雲州的主意。給我傳令投石車,反擊”
剛剛一直雪藏未曾動用的投石車,在杜士儀一聲令下,再次發出了呼嘯的石彈。由於投石車的數量並不算十分充足,昨日發揮的作用很有限,可在這種本身就極其惡劣的天氣中,投石車卻發揮了更超尋常的作用。尤其是杜士儀早先儲備在軍器坊中那些刻意打磨成滾圓,昨日完全沒有使用過的石彈,更是在踩踏得漸漸堅硬的雪地裡放大了殺傷力。四處亂滾的石彈不但縱橫睥睨,而且還驚亂了馬匹,一時間就只見軍陣之中好一陣人仰馬翻,引來了箭樓上的陣陣笑聲。
此時此刻,鬱羅於已然被繼而連三的損失激起了真火,他幾乎是猛然抽出了身上佩刀,厲聲喝道:“若我攻入雲州,定然血洗全城,雞犬不留”
他這咆哮聲依稀傳入了箭樓,杜士儀聽懂了這番突厥語,當即吩咐身邊一個特意挑出來的大嗓門高聲喝道:“天降瑞雪,天佑大唐”
隨着這聲音,四面城牆上應和的聲音此起彼伏,一時竟是將鬱羅於這賭咒發誓似的嚎叫給壓了下去。正當他惱羞成怒,打算親自率軍攻城的時候,後隊猛然間起了陣陣騷亂,緊跟着,便是一騎人飛馬疾馳了上來。
“吐屯,吐屯,不好了,不好了”那部將見鬱羅於一時間眼神如同噴火一般,連氣都顧不得喘一口便大聲說道,“北城那邊來報,北面有軍馬馳來,看樣子至少上千”
“軍馬?”鬱羅於瞳孔猛地一收縮,忍不住喃喃自語道,“莫非突厥三部的兵馬已然到了?”
拼死拼活,卻有可能爲他人作嫁衣裳,鬱羅於自然咽不下這口氣。然而,想到自己受挫雲州城下,倘若那些突厥兵馬突破了雲州軍的攔截終於抵達,必定損失也不小。那麼,說不定他們彼此還有聯合的可能想到這裡,他立時高高舉手下令道:“南撤五十步,立時打探北面軍馬是何情形”
而在高高的南城箭樓上,杜士儀看不到北面是否有軍馬,但他卻看到了城下敵軍的騷亂。儘管看不到旗號,儘管看不清他們的衣着打扮,但他本能地知道,那極有可能是他一直等待的人到了。幾乎一瞬間,他頭也不回地吩咐道:“傳令城門伏兵,屆時聽到擊鼓爲號,立時出城迎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