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牙帳位於嗌昆水,也就是後來的鄂爾渾河上游。這一流域素來是遊牧民族偏好的地方,早年匈奴王庭便是設在據此以東不到千里的地方,也就是後世的烏蘭巴托。而如今的突厥牙帳,在歷史上不過數十年後便會成爲回鶻牙帳,此後數百年,蒙古帝國的哈拉和林也就在這些舊都之上拔地而起。原因很簡單,只因爲這片地方水源豐沛,水草豐美,最是遊牧民族鍾愛之所。
而從雲州不遠數千里長途跋涉到了突厥牙帳,嶽五娘整整用了二十天。這二十天她並不是全然都用來趕路,而是軟硬兼施收服了路上一支約摸十餘人的馬賊。她生得貌美,又藝高人膽大,那些從牧民變成馬賊的漢子在她五花八門讓人眼花繚亂的手段下,最終如同馴肝卩的貓兒似的隨其左右奔走,甚至對她自稱的王族旁支阿史那莫兒這一身份也深信不疑。因而,隨着一行人日益接近王庭,九十九泉附近那三部圖謀雲州之事也被嶽五娘散佈了出去。
因此,當消息傳入毗伽可汗和闕特勤耳中的時候,兄弟兩個全都是大吃一驚。如今不是默啜剛死,突厥被大唐和鐵勒聯軍逼得進退失據,羣龍無首的時候了,但也同樣不是毗伽可汗剛即位時野心勃勃,想要重新恢復往日突厥榮光的時候了。國師暾欲谷已經過世,昔日那些精兵強將,如今都已經老去,正如同毗伽可汗和闕特勤這一對兄弟二人,也已經不復從前的雄心壯志,前者在美酒和女人身上的流連時間,更是遠多於征戰和射獵。
所以,這纔有毗伽可汗的一再求娶大唐公主。無論究竟是宗室的女兒,抑或於脆只是宗室女的女兒,都不要緊,反正大唐一定會封其爲公主然後再嫁過來。他貴爲突厥可汗,並不看重區區嫁妝,正如同他之前對大唐使節提到的,他堂堂突厥可汗丟不起那個人
吐蕃贊普娶了大唐公主,奚王娶了公主,而契丹王也同樣娶了大唐公主,可只有他再三求娶大唐公主,大唐天子卻一直都不曾首肯。他也知道,這是因爲突厥這幾十年來就沒斷過和唐廷的征戰,可吐蕃也還不是一樣?憑什麼別人都能娶到的女人,他卻娶不到?吐蕃也好,奚和契丹也好,對突厥都如同土雞瓦狗一般
也正因爲之前有風聲說,大唐天子已經在考慮挑選一個宗室女嫁給他,所以,在聽聞了那鬱射部、藝失部、卑決部竟然圖謀雲州之後,毗伽可汗立時招來了闕特勤。作爲突利設,也就是左賢王,如今已經四十有七的闕特勤比起其兄來,沒有那麼魁梧,整個人反而有幾分瘦削,兄弟倆唯一最相似的便是黑亮有神的眼睛,這也被不少部下敬稱爲鷹隼之眼。
“阿闕,倘若真有此事,你怎麼看?”
兄弟倆硬生生從默啜的子嗣手中把可汗之位奪了過來,自然一直戮力同心。見兄長分明露出了焦躁的表情,闕特勤便若有所思地說道:“九十九泉畢竟距離牙帳太遙遠了,那些部落的首領妄自尊大,貪得無厭,打這樣的主意也不足爲奇。我聽說雲州年初方纔復置,兵員不過兩千,口不過六千,卻因爲和奚部以及契丹互市,尤其是茶葉的交易量相當大,故而也許真的有巨大的財富。如果早得知,牙帳只要派出親衛警告,就能打消他們的念頭,但現在的話,恐怕是來不及了。”
“那些喂不飽的狼崽子”毗伽可汗只覺得心疼肝疼哪都疼。當年在暾欲谷的利害分析下,他早已絕了和大唐一較高低的心思,如今只想迎娶一個大唐公主,舒舒服服度晚年,誰知道竟然會有部屬捅出這樣一個簍子。想到這裡,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突然壓低了聲音道,“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對大唐開戰可好?要知道,他們在西面被吐蕃死死拖住,這要是真的能夠……嘿嘿,當年頡利可汗沒有做到的事,興許我就能做到了”
闕特勤一時愕然,他用意味難明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嫡親兄長,心情卻極其複雜。眼看着當年英明雄武的兄長漸漸變得沉迷於聲色犬馬,他不是沒有其他想法的,然而,鐵勒九姓的不少部族儘管仍然臣服於牙帳之下,可終究都是虎視眈眈的狼,再說他也不想向敬愛的兄長舉起屠刀。
所以,他只能在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搖了搖頭道:“兄長,如果在隴右河西節度使王君鼉剛死的時候出兵,那麼,有吐蕃人牽制大唐軍馬,興許我們還能有些收穫,但現在不行。”
見毗伽可汗大皺眉頭,他便着重強調道:“因爲悉諾邏死了,吐蕃的優勢已經喪失殆盡如今大唐的朔方節度使以及河西節度使,都不是等閒之輩”
毗伽可汗也就是一時意動,被闕特勤這麼一勸,他便知道自己想當然了。然而,三部若是真的破了雲州大肆劫掠,大唐一定會興師問罪。所以,他登時有些惱火地問道:“那難道我要給那三個部落的蠢貨背黑鍋?和我一丁點關係都沒有的事,憑什麼要我堂堂可汗承擔”
因爲你身爲王,便得承擔這樣的責任……說來說去,這些年牙帳對邊境靠近大唐那些部落的統御力,似乎越來越低了
然而這些話闕特勤從前會直截了當地對毗伽可汗說,現在卻決計不會了。他們已經不是馳騁在草原上的手足兄弟,而是突厥可汗以及左賢王。所以,他在微微一笑後,便突然話鋒一轉道:“兄長是否覺得奇怪,九十九泉距離牙帳數千裡之遙,倘若圖謀雲州,也必然是極其隱秘的消息,現如今卻會四處傳得沸沸揚揚?”
毗伽可汗登時霍然站起身,面上又驚又怒:“莫非是有人故意造謠?想要我派出牙帳親衛,踏平那三個部落?”
這一次,面對毗伽可汗陡然之間的過激反應,闕特勤是真的無語了。他也懶得賣關子,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就命人去打探過,得知有人收服了一股馬賊,又爲牙帳西南面的鐵勒契部找回了一羣失竊的牛羊,被奉爲上賓,當他們離開契部之後,這個消息就突然瘋傳了起來。而最爲特異的是,這些原本餐風露宿的馬賊應該是不會輕易臣服於人的,可現如今卻在區區一個女子的手下俯首帖耳。而且,如今人已經到了突厥牙帳。”
“一個女子?”毗伽可汗登時來了興致,“阿闕你可打探清楚了,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知道兄長的老毛病又犯了,闕特勤便避重就輕地說道:“一個自稱阿史那氏,能夠飛劍直取野狼首級的女子,若是臥榻之側有這樣的女子,恐怕誰都會睡不着的。”
毗伽可汗固然年老而好美色,但喜愛的還是那些美貌柔順的女人,可不想枕邊人探手就可取性命。於是,他立時若無其事地改口說道:“阿闕既然打探得這般仔細,應該不會就到此爲止,輕輕放過此女吧?”
“沒錯,我來見兄長之前,已經去派人把這一行人帶到牙帳來。究竟事情如何,很快就會有個結果。”
然而,儘管闕特勤已經覺得自己派出去的是最精銳的護衛,可是,當那個傳言中美豔絕倫卻身手非凡的女子踏入牙帳時,他仍然吃了一驚。對於女色只是平平的他尚且覺得驚豔,就不要說眼睛大亮的毗伽可汗了。倘若不是闕特勤此前的形容實在是太過於危險,他恨不得今天晚上立時把人留在帳中。
好在闕特勤還是搶在兄長前頭開了口:“你便是那自稱我阿史那氏,四處散佈流言蠱惑人心的女子?”
“這位想來便是突利設了?”嶽五娘剛剛讓那些藐視自己的護衛狠狠吃了一番苦頭,此刻雖見四周護衛個個按着腰刀凶神惡煞,她卻怡然不懼。看到闕特勤微微頷首,她便笑着說道,“第一,我不是自稱阿史那氏,我本就是流落中原的突厥族裔,有金狼骨雕爲證。”
嶽五娘淡然自若地從脖子上解下一件骨雕,見毗伽可汗和闕特勤同時爲之一怔,後者更是快步上前搶在手中翻來覆去端詳好一陣子,這才面色複雜地還了給她,她將其收入懷中之後,這才繼續說道:“第二,我也不曾散佈流言蠱惑人心。如若可汗和突利設不信,可以立時派人去九十九泉打探,想來等到牙帳親衛趕到那裡時,戰局早已塵埃落定了。”
嶽五娘用金狼骨雕證明了身份,隨即又坦然讓牙帳親衛前去查證,毗伽可汗登時再也忍不住心頭怒火,一時用突厥語破口大罵。儘管阿史那氏從來便不是所有人都一條心,可嶽五娘隻身前來相見,說話又坦然無懼,他已經信了八
而闕特勤卻突然開口問道:“你既是我突厥王族之後,爲何這些年從來不曾復歸牙帳?還有,你此次是從何處而來,緣何要散佈三部圖謀雲州的消息?
面對這樣的疑問,嶽五娘從容不迫地說道:“那當然是因爲,我是雲州杜長史的特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