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崔儉玄說的那樣,爲了給幼子起個好名字,他就差沒把九經給翻爛了,最終方纔定下了一個自以爲不錯的名字——朋。然而,對家裡人一說,杜十三娘還好,正好回來探望母親的崔九娘卻把他慪了個半死,硬是說他就是想着狐朋狗友,所以連兒子名字都會瞎取一氣,朋字哪有鵬字威風?最後,還是崔五娘幫了他一把,這才讓他辛辛苦苦起的名字沒有白費。
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在外頭大多數時候都能端着沉穩的樣子,但一回到家裡,崔儉玄立刻沒了正形。這天傍晚,高高興興的他從外頭回來,徑直興沖沖地來到了妻子的寢室,見兩子一女全都在杜十三娘身邊笑鬧着,他猛地彎下腰一手一個把崔琳和崔朗齊齊抱了起來,轉了個圈子把兩個尖叫的小傢伙放下,這才又去看了看襁褓中呼呼大睡的幼子崔朋,有些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這小子怎麼老是這麼懶,成天見他幾乎都在睡覺,比他阿兄阿姊懶多了
“孩子還小呢。”
杜十三娘知道丈夫的脾氣,親自起身給他脫去了外袍,又爲他換上了家居便服。可還不等她開口問外頭的情形,她就只見崔儉玄突然伸出手來,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柔荑,因笑道:“十三娘,我可有一個最好的好消息告訴你這馬球參軍我終於不用再當了我已經得了準信,這幾日就會轉任太原府。唉,我還想着能去朔州或是蔚州,也好距離杜十九近一些,可結果別人覺着我拱手讓出大權,過意不去,竟硬是給我擇了太原府的陽曲令。”
一外放便是一個縣令,這還只是崔儉玄仕途上的第二任官,杜十三娘也大爲訝異。想當初杜士儀自萬年尉而左拾遺,還在麗正書院中修過書,這也不過放爲成都令,即便陽曲不及成都富庶,但卻是在太原府下轄,亦是緊要之地,足可見別人對崔儉玄主動讓位的酬謝重得很。見崔儉玄高興之外仍有些懊惱,她見屋子中沒有外人,便笑着在丈夫的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不要緊,太原到雲州就已經不遠了。你能爲了我和阿兄,不惜外放,我已經很高興了。幸好阿孃寬容……”
“阿孃一直說我得出去歷練歷練,哪裡會攔着我外放。”崔儉玄被妻子那一吻鬧得心猿意馬,忍不住就攬着人坐下了,眼神之中滿是對此次離京的憧憬和嚮往,“兩京雖好,可遍地都是達官顯貴,說話不能好好說,做事更是處處掣肘,我早就膩歪了。還是杜十九聰明,三兩下就躲出去獨當一面了,你看看他去年一年折騰出多少事來,多風光?你那嫂子才嫁給他幾天,一下子就封了縣君你都給我生了三個孩子,我可不能輸給杜十九”
見丈夫竟是被激起了好勝心,杜十三娘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可更多的卻是欣慰。趙國公爵位早就由崔儉玄的長兄崔承訓丨襲了,但入仕之後卻談不上多順暢,這也是大多數勳臣子弟的通病了。大唐從開國以來,每朝封的國公都有幾十個,子子孫孫襲爵下來,怕不早就二三百了。崔承訓丨還算是人品能力都不錯的,在朝中也只能混跡在太常寺這種地方,而崔儉玄不可能再和長兄去爭崔氏的資源了。
“既然如此,這幾天我就悄悄把行裝打點一下吧。”
對於崔儉玄的調任,崔家上下心照不宣,趙國夫人心裡不捨,嘴上卻說得異常硬氣,只囑咐杜十三娘隨去任上好好看着崔儉玄。崔五娘則是在崔氏家奴部曲之中仔細遴選,挑選了二十多個穩妥可靠的。然而,就在上上下下預備停當之際,這天午後,身爲崔家女婿的王縉便陡然造訪,見到趙國夫人後直截了當地吐露了自己剛剛得到的消息。
“之前去雲州雲中縣上任的那個縣令韓不爲,在馬邑接到調任懷仁的吏部公文之後,不巧從馬上跌下發了小中風,難以上任,所以派人快馬到長安城告病。結果一石激起千層浪,因爲杜君禮之前上書言建懷仁縣,陛下不和政事堂商議便獨斷專行,再加上朝中頗有不服他的,這下子竟是非議極多,而且……
儘管杜士儀沒有成爲崔家的女婿,但趙國夫人對其當年仗義極爲感念,再加上很喜愛杜十三娘這個媳婦,所以一聽到杜士儀又成了衆矢之的,她登時急了:“而且什麼?夏卿,你有話就直說,不要吞吞吐吐說半截,要讓我們急死不成?”
“而且,不知道怎麼回事,有人就把事情牽扯到了內兄的身上。”王縉見趙國夫人和崔五娘同時變了臉色,他少不得細細解釋道,“內兄明經及第,一任參軍之後,調外任就立時驟遷陽曲令,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心裡自然是羨慕嫉妒恨。”
他習慣性地用上了杜士儀很喜歡用的一箇舊詞,隨即哂然一笑道:“還有人把杜君禮在雲州都督府中任用官員的情形都翻了舊賬,道是他任人唯親。既是如此,要復置懷仁縣,於嘛不調自己的妹夫去?難道就因爲懷仁一窮二白,沒有一丁點根基,於是就捨不得自己的妹夫?”
“這簡直是血口噴人”趙國夫人素來多病,脾氣很溫和,此時終於忍不住震怒了起來,“十一郎調任陽曲令的事,是這些天才定下的,而且他多年操持爲朝廷遴選出了不少人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別人看上了他的位子,他讓出來,又不是他自己看中了陽曲令如此都要牽強附會,敗壞杜十九郎和十一郎的名聲,實在是欺人太甚,以爲我崔氏就好欺負不成”
岳母驟然大發雷霆的樣子,王縉也是第一次看到,此刻連忙想要開口安慰。可這時候,竟是杜十三娘搶在了前頭:“阿孃先別生氣。想來是那位雲中縣令不忿轉爲懷仁縣令,所以藉着告病的由頭,想要一泄心頭之忿。如今說什麼做什麼,反而會被人以爲是我們心虛。身正不怕影子斜,當年夫君得了參軍之職,也是陛下的任用,而現如今去位,也是因爲任期屆滿。選官是吏部的事,如今吏部齊侍郎是陛下很器重信賴的人,倘若沒有得到聖命,豈會隨意決定陽曲令人選?”
“十三娘說得對。阿孃先不要着急,我們不如先靜觀其變。”崔五娘也附和着安慰了母親,見趙國夫人果然漸漸平復了過來,她喚來婢女先把母親扶去了後堂休息,這纔對王縉問道,“夏卿可知道,這消息驟然爆發,是否有什麼徵兆跡象?”
“阿姊果然明察秋毫。”王縉露出了一絲笑容,意味深長地說道,“這些議論都是突然傳遍了大街小巷,幾乎就在那位韓明府告病摺子送到尚書吏部的一瞬間。”
“就是阿孃那句話,真當咱們崔家是好捏的軟柿子不成?”杜十三娘柳眉倒豎,沒了剛剛在趙國夫人面前的溫婉,“別人暫且不說,那韓不爲我非要給他個好看不可敢詆譭阿兄和夫君,他就等着瞧吧”
在滿城風雨之中,武惠妃自然從高力士口中得到了這麼個消息,一時又驚又怒。須知崔儉玄讓出了那個位子,她早早授意李林甫選定了人,從而在那些應選參加馬球賽的人當中挑選人才栽培,翌日可以爲壽王李清的臂膀。所以,對崔儉玄的知情識趣,她很滿意,至於李林甫如何走通吏部門路,爲其謀了陽曲令,那她就不得而知了。現如今事情驟然爆發,也就是說李隆基興許會洞察到其中隱情,她如何不惱?
正沒地方出氣的時候,她就只見李隆基陰着臉進了殿來,一驚之下慌忙笑臉相迎。想方設法笑意奉承了天子稍露歡顏,她就讓人送了春日最時鮮的櫻桃漿上來,雙手將小巧的琉璃盞送到了李隆基跟前。
“愛妃可聽說了外間的一樁奇聞?”
“陛下是說新任懷仁令告病的事?”武惠妃索性直截了當把這條導火索拿了出來說,見李隆基微微頷首,她就笑道,“妾只是覺得那懷仁令還真是病得是時候,剛得了吏部的加急告身,立時就發了小中風,說不定是因爲懷仁無城無民,心裡不痛快吧?自己不痛快,就要別人也不痛快,想來他對於折騰他折騰得不輕的雲州杜長史存下了怨氣,於是便把崔家十一郎給牽扯了進來。說起來崔十一郎還真是不走運,他又沒招誰惹誰,卻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武惠妃直言不諱,李隆基面色稍霽,飲了一口櫻桃漿便若有所思地說道:“愛妃此言有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只是朕當初選杜君禮爲雲州長史時,雲州亦只得一座稍稍修繕的廢城,兩千軍民,一千匹帛,獨當一面的他甚至都沒處去求助。現如今懷仁縣雖也是要平地起新城,但杜君禮既然敢對朕提出來,又請派官員,自然會撥款撥人撥兵馬,難道還會把縣令和幾個屬官於晾在那兒?兩相對比,這韓不爲實在是太令人失望了”
天子既然已經一錘定音將此事定性,武惠妃如釋重負,當即小心謹慎地順着話頭附和了兩句。可讓她沒想到的是,李隆基突然又話鋒一轉道:“不過,雲州新置之地,既然有人說杜君禮任人唯親,朕不妨就成全了他。崔家那小子就不要去陽曲了,直接去懷仁把擔子挑起來。朕倒要看看,他們郎舅倆是否都有擔當”
此話一出,一旁的高力士雖有些愕然,但知道天子金口玉言,崔儉玄恐怕真的要去雲州了。可想到杜十三娘託付,爲崔儉玄正名倒不用操心,但務必要韓不爲好看,他又想到這次事情的幕後名堂,他便微笑道:“大家聖明。只是,那原懷仁令韓不爲,還有這些議論……”
“韓不爲此人,挑肥揀瘦,毫無擔待,知會吏部,永不敘用父親如此,兒子恐怕也不會好到哪兒去,不許州官將其貢入科場。”一句話把韓不爲從今往後打入了冷宮,李隆基頓了一頓,這才若無其事地說道,“至於議論,言官諫官暫且不論,力士你去查一查這些動靜的來源。”
“是,奴婢遵命。”高力士甚至連餘光都沒有去瞥武惠妃一眼,恭恭敬敬答應一聲退了出去。他很清楚,這次又是一個絕好的良機。
即便每次都是一絲一絲的疑忌,但總有一天可以⊥天子那一堵信賴的堤岸徹底潰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