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仙公主的故世,對於大多數朝官來說,頂多長嘆一聲也就罷了。畢竟,一位沒有顯赫夫婿,也並沒有留下子女,更沒有任何功績的長公主,除卻尊貴的身份,並不足以成爲人們熱議的話題。天子在其臨終時趕到,慟哭了一場,而後下旨喪禮從重,這就已經是很難得的恩遇了。
相形之下,數日之後的另一個消息反而更加引人關注——幽州長史趙含章貪贓鉅萬,杖於朝堂,流嚷州。
這個結局並沒有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儘管事情的起因有些滑稽,可趙含章貪贓的證據猶如鐵板釘釘,再加上裴寬昔日爲刑部員外郎的時候就剛正不阿,甚至打回了王毛仲的求情,此次縱使趙含章百般狡辯亦無濟於事。
大唐高宗以前,殿堂杖刑很少,而自從武后秉政,這種事情就漸漸多了,有時候甚至多達百杖,直接打死的不少,而使人數次昏死而又復甦,這種情形更是家常便飯。開元以來,這種先杖後流的例子也已經日漸增多,諫勸過的人也不計其數——宋憬、張說、李朝隱……就連杜士儀自己也諫勸過按律行事,而非一味用杖刑震懾。然而,李隆基卻常常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不時便會如此處置大臣。
殿堂杖刑,和官府決杖時腿臀背分受不同,一律杖背。即便刑杖不過指頭粗細,但刑杖一下一下帶着凌厲的風聲杖在背上,即便趙含章口中早已塞了布條,可那嗚咽慘哼的聲音依舊止都止不住,四周旁觀的官員們無不噤若寒蟬。尤其是見趙含章因受刑不住昏厥過去之後,行刑的力士毫無憐憫地一口涼水將其潑醒,隨即繼續行刑,甚至有膽小的官員禁不住上下牙齒直打架。
而杜士儀所在的五品以上高官序列中,即便大多數人都鎮定得多,但不少人都悄悄別過了目光,不去看那慘狀。好在趙含章受杖六十,結束的時間比從前的殿堂受杖的人要早些,這種難捱的時光很快到了頭。當背上杖痕宛然血肉淋漓的趙含章被人拖下去的一剎那,就只聽天子冷冷迸出了一句話。
“日後若再有此等貪贓枉法者,朕也是同樣處置,絕無姑息”
儘管杜孚早就辭了官,可這一次被趙含章牽連,再加上強行求親的醜聞,即便旁人不說,但也能預料到必定廢置終身。樂城裡的杜宅門庭冷落無人問津,杜士儀自己不想去,可起碼的長幼尊卑之義這種面上功夫,他還是不會丟下的,既然杜孚重病在牀,他少不得好醫好藥一概送去。而韋氏和杜望之在之前碰了那樣一個硬釘子之後,誰也不敢再到他這兒來聒噪。
趙含章此番倒黴,起因是在爲親信杜孚之子向盧濤求親,此事已經傳遍了朝堂。至於杜孚是杜士儀的叔父,這個消息也幾乎有心人都知道了。杜士儀早就明白這種事隱瞞不住,因而杜孚之妻韋氏當初軟磨硬泡讓他前去求親被他回絕,他早就藉由衆人之口宣揚了出去——於是,杜孚這個叔父早年不慈,丟下無父無母的侄兒侄女不管,這樣的積年舊事自然也不例外地被翻了出來。
這天下午,門下省給事中馮紹烈和杜士儀不期而遇在洛陽宮門撞了個正着後,馮紹烈便皮笑肉不笑地譏刺道:“原來是杜中書。聞聽令叔這些天病重,你卻日日早出晚歸勤勞王事,是不是太罔顧孝道了?”
“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杜士儀不動聲色地回擊了一句,見馮紹烈登時爲之語塞,他就微微笑道,“再者,叔父有妻妾在側,嫡子侍奉病榻,我已尋醫問藥送去他宅,若是要耽擱公事親自前往侍奉問病,恐怕叔父反而要不安了,馮給事覺得可是?”
馮紹烈對杜士儀的敵意,大多數是來自於其年紀輕輕便躍居中書舍人的不滿。他隱隱爲門下省諸給事中之首,但他已經四十四歲,這樣的年紀放在從前那已經可算得上是壯年得志,可和杜士儀的青年得志一比,那就什麼都算不上了。因此,見杜士儀三言兩語四兩撥千斤似的讓自己的話鋒打在了虛處,他不禁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可沒走兩步,他便迴轉身意味深長地說道:“對了,好教杜中書得知,校書郎王昌齡一任四年,年底就滿了,可他不滿銓選,還大放厥詞……”
頓了一頓之後,他便輕蔑地說道:“此等狂妄之徒,杜中書往後還是少與其往來的好”
年輕而身登高位,即便資歷功績俱全,但仍然不免爲人所忌,早有理準備的杜士儀這些天來與人脣槍舌劍的次數早已不計其數,對馮紹烈的譏諷本來並不以爲意,然而,馮紹烈偏偏提到了自己當初助過一把的王昌齡,他便不能等閒視之了。
出宮和赤畢會合之後回到家中,他想了一想,便命人去持名帖邀約王昌齡去積善坊北門直面洛陽宮的一家胡姬酒肆,旋即就帶着赤畢進了書房,當着張興的面吩咐道:“赤畢,你挑選一個妥當人,去一次嶺南。”
赤畢登時驚異地問道:“去嶺南?所爲何事?”
杜士儀見張興顯然也是一臉願聞其詳的表情,他便將當初王縉所言的那樁案子娓娓道來。這些天他藉着林永墨,將首尾打探得更加詳細分明,甚至還有一些王縉所不知道的細節,此刻說來自然是更加曲折慘烈。赤畢久經滄海也就罷了,張興卻是個忍不住的暴脾氣,當即拍案而起道:“滿朝文武,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首先,麾下軍將出兵挾持朝中御史,身爲上官,不可避免地要背一個主使的罪名。其二,御史是奉旨勘問,卻險些遭人半道挾持甚至於喪命,御史臺的法吏們橫行慣了,誰能夠忍受這種羞辱,自然同仇敵愾,又有誰敢冒着得罪所有御史的風險?至於其三……”
杜士儀頓了一頓,這才說道:“楊汪並不是孑然一身,身後還有靠山在,而最重要的是,證據所以,我需要一個妥當人前去嶺南見張審素的兩個兒子,查訪此事的更多細節。然後,我還需要一個人去嵩州,那裡是蜀中最靠近六詔之地,張審素軍功宛然,是非曲直需要訪察清楚,我纔好定奪。”然而,他還不等赤畢開口,便擺手阻止了他,“這兩個地方你都不要親自去,這不比宇文融之事,我需要最信得過的人。此次就算被人知道我要查探此案,我也不怵,所以只要膽大心細之人即可。”
赤畢這才釋然,想了想便拱手說道:“既如此,我遵命便是,我這就去挑選人手”
等到赤畢離去,杜士儀就衝着張興勾了勾手道:“你隨我在代州,應該也見多了名人雅士,今天我再帶你見一位七絕聖手”
龜赫一時的王毛仲既然已經身死族消,積善坊北門之東,可以直面洛陽宮勝景的那家胡姬酒肆,卻依舊開得紅紅火火,但背後的主人早就不姓王了。至於姓竇還是姓姜,杜士儀也懶得深究,至少姜度和竇鍔在他回到東都後送信過來時,都笑言讓他多多光顧那兒,他此次既然相請王昌齡,也就選在了這裡。
他對於胡姬豔舞並沒有太多的熱衷,挑的是二樓臨窗一個好說話的座位,但因爲這裡少有雅座包廂,四周喧譁聲就猶如潮水一般考驗着人的耳膜。
杜士儀和張興既然先來,兩人自然也就要了些茶酒果子佐食,天南地北地隨意閒聊,不多時,杜士儀就注意到門口進來的王昌齡。
王昌齡這一年也才三十出頭,最是意氣風發的年紀,他四下一看,沒有發現杜士儀,卻看到了臺上胡姬的胡旋舞正到了最最激烈的時刻,不禁駐足看了好一會兒,高聲撫掌叫好後,這才昂首上了二樓。待見杜士儀招手示意,他便穿過四處滿座的地頭來到了對方面前,含笑拱了拱手道:“我本待君禮一回來就會邀約我,誰知道一拖就拖到了今日。不過,既然定在這等可以盡興的好地方,我就不抱怨了”
“好好,是我不對,我先於一杯算是賠罪吧”杜士儀對於王昌齡乍一見面一如相識之後的熟稔很高興,當即自斟自飲了一杯。待見王昌齡入座之後,他就一指張興道,“這是張奇駿,由代州從我回來的。”
“就是丟下河東節度掌書記一職的張奇駿?”王昌齡見張興聞言吃了一驚,他便笑道,“王夏卿對我提過一次,我立刻就記住了足下好風骨,值得浮一大白,請”
王昌齡二話不說給張興斟滿了,自己一杯下肚後,見張興果然豪爽地也喝於了,他方纔豎起大拇指道:“果然不愧是君禮愛重之人,利落大方”
寒暄過後,杜士儀見四座大多喧鬧着賞舞聽歌,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此次回京任中書舍人,實在太過突然,再加上朝中爭鬥頗烈,所以見舊友就給耽誤了。我本待你任滿遷官之後再見你,誰知道今天馮紹烈在洛陽宮門前道是你不滿銓選,大放厥詞,我總不能當成什麼都沒聽見,所以特意邀你來見。
“不滿銓選?沒錯,我就是不滿”王昌齡惱火地一拍那小方桌,險些連酒杯都給一震彈了起來,“看看如今這用人之道,只循資格,士無高下,只看年限資歷,照這樣下去,有才者豈不是個個都被埋沒?我當年多虧你提點,這才得校書郎之職,但我實在是後悔了與其這四年在兩京荒廢時間,我還不如外放地方,也好賞一方山水,看風土人情,總好過在這兩京之中碌碌無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