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光庭正欣喜於馮紹烈出面解圍,可聽到杜士儀這話,他登時心中大凜。一剎那間,他也顧不上崔禹錫在那慷慨激昂的指責了,快步衝到杜士儀面前,疾言厲色地問道:“杜君禮,你是質疑這考簿記錄真僞?”
“這樣的顏色不同,只要細細辨別就能看出來。裴相國請看。”杜士儀走上前去,隨手讓裴光庭分辨前後兩頁,見其面色一凝,他就嘿然笑道,“我本也不會注意到這些,但數月之前,我獲准進入吏部考功司查閱考簿,那時候便發現,越是年代久遠的考簿,其上硃筆記錄考績考第的筆跡應該越淡,甚至有最終模糊不清的,即便三四年前,筆跡也和現如今剛剛謄寫的硃筆筆跡深淺完全不同。可今日卻見,本應是前後一批次書寫的深淺卻不一樣,而卻和一年前的筆跡字體一樣”
說到這裡,杜士儀便退回了蕭嵩身邊,對這位中書令拱了拱手道:“事關重大,還請蕭相國斟酌”
蕭嵩眯了眯眼睛,看也不看裴光庭,當即說道:“正好朝集使們都雲集洛陽,立時召來和這條記錄有關的朝集使,查問當年考績另外,每年考課完畢後,張榜應有留存,立時調閱”
聽到這些,剛剛以爲自己徒勞無功的崔禹錫只覺得這會兒杜士儀的發難就如同雨後甘霖似的,讓他整個人都活了過來。他見蕭嵩志得意滿,裴光庭面色鐵青,而杜士儀不動聲色,終於冷笑了一聲。
“縱使再巧言令色,也抵不住真正的證據”
因爲此番考課乃是在尚書省,因而吏部侍郎李林甫聞訊之後,很快就趕了過來。他眼見得蕭嵩調開了開元十七年那一卷當年張榜的外官考課榜後,隨即從中找到了和考簿上那條存疑記錄相對應的,發現原本應該是中下的考績,到了考簿上竟然變成了中上,繼而拍案而起大發雷霆的時候,他也不禁氣得心肝一顫一顫。
他都已經警告了吏部上下人等,若是在今歲大考之年鬧出什麼事情來,絕不放過,沒想到竟然還是有人置若罔聞
蕭嵩只覺得心懷大暢,但臉上還是要痛心疾首,痛斥了一番吏部考功司的失責之後,他就看着杜士儀道:“君禮,雖則顏色微微有些不同,但此次覆核考課,任務何等繁重,多虧你注意到這些細微之處”
“本就是相國仔細,怕我初爲中書舍人,第一次監外官考,讓我提早到考功司庫房中調閱這些考簿。而我是第一次擔當,不免心中凜凜然,故而不敢馬虎。”
蕭嵩嘴角高高翹了翹,當即看着裴光庭和李林甫道:“事關重大,先行封存考功司一應文卷,裴相國李侍郎,請與我和杜君禮一道面聖如何?”
十個上下考還不足以鬧到天子面前,可考簿舞弊卻是關係到銓選和升黜等等,裴光庭和李林甫縱使再不願意,也不得不答應了蕭嵩的提請。等到了宣政殿,蕭嵩打頭說出了實情,李隆基登時遽然色變。
“徹查”不等裴光庭和李林甫相繼告罪,在迸出了這麼兩個字之後,李隆基用犀利的目光在四個人身上一掃,最終落到了杜士儀身上,“杜君禮,既然是你查知情弊,此樁案子,朕就交給你去辦理”
“臣遵命。”
杜士儀深深一揖領命之後,卻又沉聲說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臣有幾分思量,想單獨呈報。”
李隆基幾乎想都不想便點了點頭。一時間,不得不先行退避的蕭嵩裴光庭和李林甫,面色自然各異。
蕭嵩在意的是今次漂漂亮亮贏了一回,杜士儀打算在御前說什麼他反而不在乎,橫豎杜士儀是中書舍人,三五年之內都不用操心會威脅到自己;至於裴光庭和李林甫,兩人一個兼吏部尚書,一個是吏部侍郎,心情就沒有這麼輕鬆了。前者即便未必有罷相之虞,可兼任吏部尚書至今近三年卻始終未曾察覺端倪,必定會降低自己在朝廷士林中的名望;後者這吏部侍郎也才當了兩年多,一直覺得吏部上下已經被梳理籠絡得差不多了,可這次的危機卻給了他當頭一棒。
“杜君禮莫非是打算插手吏部?”
裴光庭低低問了一句,李林甫登時一顆心猛然一縮。他好容易才把齊潮趕下了吏部侍郎的位子,得以從刑部侍郎轉任吏部侍郎,倘若真的被杜士儀插進手來,他這個掌管銓選,能夠得心應手把想要安插的人放到想要安插位子上的吏部侍郎,這種便利就再也沒有了
因此,他暗自咬了咬牙,繼而就鎮定自若地低聲說道:“相國放心,我不會讓他得逞的”
而獨自請留宣政殿的杜士儀,面對天子那徵詢的目光,他便誠懇地說道:“陛下,其實考簿作僞,據臣在吏部考功司庫房中翻閱得知,恐怕不是一時一日之事,也不是一年兩年之事,甚至不是十年八載之事臣翻閱的考簿,最早是在長壽元年,也就是說,至少在四十年之前,就已經有胥吏趁着考簿上硃筆所記考第褪色之際,將其從下第修改成上第,從而在大考升階或是減祿,抑或在升黜的時候,爲不法官員牟利。”
李隆基儘管早已不像是當年真正親政的時候那麼勤政了,但仍然深恨被人矇蔽,因此,聽到杜士儀把這考簿舞弊的年限提到了四十年之前,也就是自己的祖母武后秉政的時期,他不禁眼神一縮,表情反而緩和了下來。
“你繼續說。”
“歷來考課結束之後,考第公佈宣之於衆,然後記錄在考簿之中,又發給官員考牒作爲憑證。所以,真正記錄這些的,也就是這三樣東西。然則考牒並不是每位官員都會一直保存,而張榜更是三五年便會銷燬,所以考簿竟是成了唯一的證據。只要有胥吏在這上頭做文章,可以說是很難查出來。所以,如今固然要嚴加徹查,但臣想稟奏陛下,不如從即日起,日後考簿上記載的官員考第,一律用墨筆,停用硃筆。墨筆不易褪色,如此,日後便可在最大限度上杜絕考簿舞弊”
這是個簡單有效的手段,要更改的只是日後記錄考簿的方法,簡單易行。因此,李隆基幾乎只是略一思忖便頷首答道:“此事准奏。”
“其次,陛下,此事既然延續幾十年,而吏部從無尚書侍郎能夠一任如此之久的,臣說一句公道話,只怕前前後後不知道多少胥吏在其中狼狽爲奸,涉及其中的官員更恐怕不計其數,卻一向欺瞞上頭。倘若真的徹查過甚,只怕會動搖人心。所以,臣請陛下允准,只將此次查知之胥吏繩之以法,至於其餘與此有涉之官員,只需知會此後的吏部主官,在每歲銓選時駁落,讓他們廢置終身。如此既可以儆效尤,也可避免朝堂人心惶惶,失了陛下聖明。”
從前見識過杜士儀執拗的時候,再對比其外任上歷練多年,如今回朝任中書舍人的時候,李隆基就不禁感到,這有閱歷就是和愣頭青不一樣,說出來的話讓人怎麼聽怎麼舒服。杜士儀此議不啻是說,在殺一儆百之外,其他於此有涉的人不動聲色地擱置到一邊去,讓他們自食其果,既讓他出了氣,又不至於傷了他這個盛世之主的英名,於是,他裝模作樣斟酌了片刻,便再次微微頷首
“依你。”
“其三,恕臣直言,尚書省六部之中,吏部權最重。例如每年知貢舉,均由吏部考功員外郎主持。考功員外郎不過從六品,位卑而權重,位卑則難以抵抗權貴請託,權重就容易滋生舞弊事端。而且,應試的士子大多自視極高,倘若稍有不順心,便容易掀起撕榜以至於喧譁宮門的情景。例如臣當年狀頭及第時,便是陛下英明,罷黜了考功員外郎李納,方纔最終得以還科舉清明。考功司既然每年主持考課都已經忙不過來,再主科舉,實在是不妥。臣啓陛下,爲表重人才,以及明科舉制度,請以禮部侍郎知貢舉品高則容易讓人敬服,而且禮部本清貴,更可讓士林歸心至於關試則歸吏部,如此權責分明。”
這樣的提議,李隆基當年就聽杜士儀提過,而後這些年也陸陸續續有人提過考功員外郎位卑權重,很容易禁不住請託,也很容易遭致士子的攻擊和不滿。在現如今考功司又出現這麼大紕漏的情況下,他這一次深思熟慮了許久,最終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卿所言甚是公允有禮,但此事關乎重大,朕當於朝堂集議,但想來表朝廷重士之心,旁人也無可置喙。”
一連三件事都幾乎通過了,杜士儀在心裡舒了一口氣,隨即便躬身謝道:“陛下令臣徹查考簿舞弊之事,臣必定竭力而爲。然則事情既然重大,臣一人爲之,恐怕會遭致旁人非議,臣請陛下或從御史臺,或從刑部,或從大理寺,調一法吏佐理,如此則上下必服膺。”
爲君上的,最滿意的就是臣下主動請求監督,因此李隆基聞言大悅,這次立時想都不想就答應道:“杜卿原本就權押吏部,此事又是朕交給你的,誰敢不服?不過,杜卿之心可昭日月,足可爲人臣楷模此事便依卿所奏,朕當於三法司中挑選公正之人輔佐杜卿。”
當從宣政殿出來的時候,杜士儀不禁露出了一絲微微笑意。這一次事件的前期效果,幾乎是達到了他的預期了就看天子挑給他佐理的人,是否能夠如他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