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宵禁之後進了勸善坊,又找到了旅舍,因而這一夜杜士儀自然便把王維留了下來。前次因爲他宿醉之後的第二天就趕去永豐裡崔家赴宴,曲譜也沒來得及留給王維,如今兩人秉燭夜談之際,話題須臾就從正事漸漸轉到了那些風花雪月的風雅事。王維興之所至,又喚店家送了酒來,隨即討來杜士儀的琵琶,竟是把他上次在畢國公竇宅彈過的那一首曲子又奏了一遍,除卻幾處無傷大雅的小錯之外,餘下的不差毫分,杜士儀自然不禁歎爲觀止。
到底是天才,和尋常人一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即便如此,他仍是當場寫了曲譜相送,繼而又在王維的軟磨硬泡下,不得已又用裴寧所教的裴家琵琶指法彈了幾首其他的曲子,順便又欣賞了王維的兩首新詩,話題更是從風花雪月談到了山河地理,印象之中彷彿還因爲什麼林胡之類的東西爭得面紅耳赤。待到兩人精疲力竭睡了過去,已經是下半夜的事情了。這一覺杜士儀睡得昏昏沉沉,恍惚間依稀覺得有人使勁推搡自己,他纔有些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郎君,郎君。”
看清那張圓圓的黑臉,杜士儀一下子驚醒了過來。認出是田陌的他使勁揉了揉額頭,這才發現另一邊的地席上,昨夜來時風度翩翩的王維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那裡,還能聽到一陣陣均勻的鼾聲。想到昨夜和這傢伙秉燭夜談,後來興之所至,又讓店家送來了些酒,到最後還爭了起來,他忍不住又晃了晃腦袋,這才支撐着坐起身來。
“怎麼是你?十三娘和竹影呢?”
“娘子說,郎君起行在即,想去坊中佛寺上香祈福,帶着竹影和店主家娘子一塊隨着去了,留我下來是怕郎君醒來沒人伺候。”
說到這裡,田陌頓了一頓,見杜士儀點點頭便要起身,他連忙上前去幫着把早起竹影預備好的乾淨衣衫捧了出來,服侍杜士儀穿衣。然而,跟着杜家兄妹,這種隨身伺候的事情他幾乎沒做過,這會兒笨手笨腳不提,捧着革帶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直到杜士儀啞然失笑地從他手裡把東西拿了過來,他方纔忍不住一拍腦袋:“對了,險些都忘了。是因爲外頭有人急急忙忙來找郎君,我才進來的。就是那個吳九。”
聽說吳九來了,杜士儀想起自己前幾日吩咐其去做的事情,當即點了點頭,三下五除二繫好了革帶,又吩咐田陌把人帶到院子裡來。出門之前,他看了一眼那邊廂睡得正香的王維身上還蓋着一牀厚厚的被子,想到自己醒來時身上也蓋着被子,知道必是杜十三娘或是竹影曾經進來查看過,否則昨晚上他們醉倒之後,根本不會記得這些。若非室內燒了炭盆,又喝了那麼多酒暖身,早就凍出了病來!
再次相見,吳九的臉上更多了幾分恭敬。盧鴻授官送還嵩山的事情,東都上下都已經傳遍了,而杜士儀那一日在畢國公竇宅亦是大大揚名。倘若說他從前對於賣身還有些被逼無奈的感覺,可杜士儀讓出大利,又從不對他頤指氣使,他方纔打定主意不回頭時。可這些都比不上此次到東都的觀感,他那些得失之心幾乎都煙消雲散了。此時此刻,他行過禮後,便一五一十地說起了自己跟着那端溪石工打探到的消息。
“廣東端溪產好石,石工雕琢成石硯,在嶺南之地,一方往往可得萬錢,因而宋相國此前從廣東都督任上回朝拜相,這個端溪石工楊綜萬想一揚端石之名,便設法跟着到了長安,後來又輾轉到了東都。他想着這石硯在嶺南尚且一方值萬錢,到了兩京,物以稀爲貴,總能賣個更好的好價錢,誰知道兩京之中更流行陶硯和瓷硯,再加上對於如今流行的墨丸和墨螺來說,用於石硯總覺得不趁手。而他想求宋相國爲之美譽,宋相國何等清正之人,哪裡肯答應。如今他只得了那一點錢,連回鄉路費都不夠,如今極其困窘。”
聽到這裡,杜士儀頓時沉吟了起來。思來想去,他便開口說道:“你再去一趟,請人前來見我。”
吳九沒想到杜士儀立時便要見人,不禁爲之一愣。知道杜士儀那不容置疑的脾氣,他不敢多問,答應一聲便立刻去了。等看着他離去,杜士儀方纔轉身回到了屋子裡,輕手輕腳找出了筆墨紙硯,又研開了墨,最後才持了紙卷在手,仔仔細細回憶着自己從前抄過的那本《墨經》,老半晌方纔動筆在紙捲上寫了起來,起初極慢,漸漸的,他的筆下便迅疾了起來,到最後將一蹴而就的那十數張紙平攤在高几上一一晾乾,他正揉着手腕,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這是什麼?”
杜士儀剛剛專心致志地回憶默寫,早已忘了屋子裡還有個呼呼大睡的人,更沒注意到那鼾聲什麼時候消失。回頭瞧見是王維站在身後低頭看着那一張張紙箋,面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便笑着說道:“這是從前家中藏書上所說的制墨之法,今天我一時興起,便抄了出來,打算得空試一試。”
“哦?”王維饒有興致地拿起那一張張紙箋,一目十行一一掃過,尤其是其中一張圖紙,最後便摩挲着下巴道,“如此制墨之法,興許真的能造出好墨來。說不得今後在杜郎書之外,還得多出杜郎墨。”
“王兄就不要拿我開玩笑了。”杜士儀隨手奪回那幾張紙,這才笑着說道,“其實要緊的不在於制墨,而在於這墨窯,當然,還有就是墨的形狀。如今市面上最多的便是墨丸墨螺,我想制的,卻是和不少貢墨一般方方正正的墨錠。只希望到時候製成之後,能真的如這書上所言,堅硬如玉。當然,光是紙上談兵恐怕不行,王兄可認識坊間墨工否?”
“在東都倒是有一二熟識的墨工。可要真是墨錠那般堅硬,只能在石硯方纔能夠研墨。否則若換成了陶硯瓷硯,恐怕不出數年便要破損不堪使用了。”
“正是石硯!”
杜士儀看似沒有賣關子,但王維的好奇心卻着實被他勾了起來。他可不相信杜士儀真會一時興起,索性徑直在他對面盤膝坐下。得知杜士儀命人去請了一個端溪石工來,他不禁攢眉沉思了起來,好一會兒方纔有些不確定地問道:“記得自我朝初年開始,方纔漸行石硯,從前兩漢魏晉隋時都不常見。端溪遠在廣東,路途遙遠,怎會有端溪石工到東都來?”
“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之前在南市那座專賣文房四寶的雅齋見過一面,一時留心了一二。”
也不知道是那楊綜萬住得距離勸善坊不遠,還是因爲杜十三娘和竹影在佛寺耽擱了,總之那主婢二人尚未回來,吳九就已經將其請來了。他仍是和此前一樣一身褐色粗布衣裳,進屋時臉上有些緊張,兩隻手緊緊攥着面前的那個包袱,眼睛則有些警惕地盯着杜士儀和王維。直到認出杜士儀果然是那個在雅齋說自己的石硯只是未逢知音的少年郎君,吳九並非誆騙自己,他方纔稍稍輕鬆了一些,卻是抱着包袱低頭行禮。
“見過二位郎君。”
“請坐。”杜士儀頷首微笑,見人有些侷促不安地跪坐了下來,他方纔笑問道,“上次南市一別,我一時好奇,所以讓從者去打探了你的住處,今日更邀了你來。那一日在雅齋所見幾方石硯,石質頗爲不凡,看你這包袱,都帶來了?”
“是……不不,只帶了最好的一方。”楊綜萬先是點頭,隨即慌忙搖頭,待見杜士儀不以爲忤,他方纔小心翼翼解開了懷中包袱。王維饒有興致地探頭一看,就只見那一方石硯通體素淨無瑕,隱隱之中彷彿泛着寶藍色,瑩潔通透,讓人一見便覺得非是凡品。而這約摸爲長方形的石硯除卻中央的硯池之外,便只有上方和有方雕琢着一棵蒼勁的青松,青松之上則雕琢着寥寥雲紋,乍一眼看去固然樸素,但再看下去,眼睛便彷彿被吸引住了一般。而這青松雲紋俱是循着石上紋路,彷彿並非以刀雕刻,竟渾然天成。
“此物彷彿並不在之前雅齋所售的石硯之中?”
“郎君說的沒錯,這是某從端溪採石琢硯那麼多年,所得的最好一方石硯,雕琢更是精心,故而從來不曾示人。”說到這裡,楊綜萬便苦笑道,“我還以爲端石在嶺南之地賣得太賤,誰知道到了北地卻是無人問津。這麼久了,也只賣出去了區區一方……這一方石硯本是想敬獻給宋相國求一美譽的,可宋相國爲人清正,某幾次求見無門,卻不甘心將其拿出去,如同尋常石硯那般賤賣。今次因爲郎君所言和氏璧,某方纔將其攜來,只希望它能尋到知音。”
端溪石工採石無數,可依舊困厄窮苦,他拼着想試一試不靠那些商人,能否自己在兩京走出一條路來,如今看來是他想得太簡單了!
聞聽此言,剛剛引了人進來的吳九不禁撇了撇嘴。話說得好聽,但這種言辭怎麼聽怎麼都像是要高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