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郭建整整軟禁了多日,當這一天被蒙上眼睛堵住嘴送出門的時候,郭知禮只覺得整個人都已經在崩潰邊緣。半輩子榮華富貴享夠了福,一想到如今很可能被人猶如死狗一般處置了,他就打心眼裡感到恐慌。更讓他驚惶的是,他連日以來幾乎都是靠蔘湯吊着的,其餘時候,郭建都是彷彿生怕費事似的,給他一碗碗加了助眠成分的寧神湯安神藥給他灌着,即便他有心打聽外頭的情形,都完全有心無力。
顛簸的馬車,踉踉蹌蹌被人架着走路,他甚至沒法分辨清楚方向。當最終停下腳踏實地的當口,他大口大口吸着氣,心裡生出了一個最恐懼的念頭。
不會是杜士儀生怕明裡處置他會激起公憤,就這麼隨便找個地方將他滅口,回頭宣揚什麼他率兵戰歿之類的吧?不,他還沒活夠,他不想死!
嘶——
矇眼睛的黑布突然被人一把扯了下來,覺察到突如其來的光線變化,郭知禮連忙眯上了眼睛。即便如此,他仍然覺得那明亮的光線讓自己眼睛刺痛。發現自己彷彿置身在一座有些年頭的大宅院子裡,而身旁押解自己的人彷彿並非之前見過的郭建親信,他猛然意識到,興許是鄯州城內局勢已定,自己已經由杜士儀接手了。那一瞬間,因爲此前和郭英乂的連番聯絡,下定決心一搏時不過用了須臾的他突然痛恨起了自己當初的決絕。
早知今日,當初還不如安安分分當他的富家翁!
“苗公,人已帶到。”
聽到這個陌生的稱呼,郭知禮陡然打了個激靈。鄯州湟水城內上下文武官員,他自忖幾乎都能叫出名字來,就沒聽說有個姓苗的。河州刺史苗晉卿倒是出自上黨苗氏,可苗晉卿身爲刺史,沒有情由論理是不能離開河州到鄯州來的!那麼,裡頭那位苗公是誰?還不等他想出一個所以然來,就只聽裡頭傳來了一個聽上去有些蒼老的聲音:“帶進來!”
直到再次雙腳離地被人架到了正中的屋子裡,郭知禮方纔看清了那個正位上正襟危坐的老者。只見其頭髮花白,面色陰沉,雙眼中隱約透出精光,乍一看便是個城府深不好相處的人。但最重要的是,他對這張臉完全沒有半點印象。還不等他斟酌着如何探問一下對方來歷,那老者就泰然自若報上了家門。
“我乃陛下欽命,隴右道採訪處置使苗延嗣,杜大帥既是將泄露機密,引吐蕃入寇之事的爾等轉押給我,此案從即日起,便由我審理!”
隴右道採訪處置使?苗延嗣?
郭知禮整個人都懵了。他本以爲杜士儀還會如上頭郭英乂之案一樣,明面上只責那些實行者,暗地裡算總賬,誰知道那位隴右節度竟然直接把他送到了這兒!他竭盡全力回憶,這纔想起隱約是聽說過朝廷以兩位御史中丞兼京畿道和都畿道採訪處置使,而其餘各道也都委任了採訪處置使,有時候是從朝中委派高官出爲外任,也有從當地遴選刺史中賢良者兼任這一使職的。當初聽說派了苗延嗣到隴右時,他還和三個兒子譏刺過幾句。
苗延嗣甚至連個刺史都未兼任,只掛着一個隴右道採訪處置使的虛銜,簡直是像朝中宰輔打發叫花子的!
可現如今,他的全數希望都寄託在據說和杜士儀有恩怨的苗延嗣身上了。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聲嚷嚷道:“苗公,冤枉,實在是冤枉!杜大帥對我等郭氏族人視若眼中釘肉中刺,故而方纔以如此罪名誣陷我等!苗公既然領採訪處置使,監察隴右,還請還我一個公道!”
看到這郭知禮如此反應,苗延嗣終於笑了。不管是假戲真做,還是真戲假作,總而言之,已經垂垂老矣的他到這隴右道來,興許還真有點意思!
當杜士儀在鎮羌齋中,見到顏真卿一路從蘭州護送而來的吐蕃正使那囊氏尚青時,他卻是一動不動,更不用說起身相迎了。
“尊使在長安停留了很久,據說把金城公主在吐蕃的不少詩作都敬獻給了陛下,又周遊於那些文人雅士中間,吟詩作賦,人皆道如今吐蕃出了一個幾乎可媲美當初祿東讚的人物,甚至還有人提議讓你娶宗女的。可現如今,尊使這纔剛剛從長安往回趕,吐蕃兵馬便再次悍然犯隴右,不知道尊使能不能給一個解釋?”
杜士儀的心黑手狠,想當初尚青就曾經清清楚楚地體會過。儘管若不是杜士儀派人對他的從者下了狠手,由是拷問出了他同父異母的兄長要暗害他的隱秘,而且他也靠着運回吐蕃的大批茶葉,贏得了贊普以及姑母那囊妃的讚賞,可他着實一想到之前那處境就心裡發怵。此時此刻,儘管杜士儀態度平和,可那說出來的話卻如同刀子似的。他毫不懷疑,倘若自己不能給出一個滿意的解決方案,他就別想通過這鄯州回國了!
“杜大帥,我也是聽清臣所言,這才知道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其中必定會有什麼情由,還請容我查訪查訪……”
“查訪就不用了。”杜士儀根本沒讓尚青說完,便倨傲地說道,“鄯州自有勇將雄兵,但凡越境而入我大唐邊界的兵馬,已經被打得潰不成軍,其中入境鄯州的穆火羅軍,更是連主將穆火羅也已經被生擒了。總而言之,我從蘭州把你請來問你要解釋,可不是要你對我解釋。我這就派人護送你回長安,你去回稟陛下吧!”
大唐對異族被俘的將領,當然並不是全都殺之而後快,有很大一部分人全都被封了官職留在長安,而其子孫經過歸化後,甚至會比漢人對君王更忠心耿耿。可是,尚青絕對不會以爲,本來對自己印象很好的當今天子李隆基得知吐蕃再次犯邊後,還會如之前那樣厚待自己。而且,他固然心慕中原,可完全不想放棄在吐蕃手握權柄的日子,到長安來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
所以,他立刻毫不猶豫地說道:“杜大帥息怒,如果是穆火羅,此事就不奇怪了。他是之前被贊普殺了的悉諾邏的副將,也曾戰功彪炳,當年險些和悉諾邏一起被殺,而後便遭到了貶斥,所以……”
尚青雖說如今不比十年前那般青澀,但他在吐蕃養尊處優,再加上眼下心切于歸途,思來想去,他索性把自家朝堂格局對杜士儀剖析清楚。而今日陪侍在側的張興和鮮于仲通顏真卿,也因此平生第一次真正瞭解了吐蕃的政治格局。
和中原朝廷不同,吐蕃王族之外,大臣分成兩派。一派即世代與吐蕃贊普通婚聯姻的四大舅族,也就是沒廬氏、琳氏、蔡邦氏和那囊氏,統稱爲尚;另一派則是與吐蕃王族悉樸野家族共同開創基業的元老家族,統稱爲論,計有末氏、韋氏、娘氏、噶氏等等,總計不下十幾二十家。當年松贊干布由此建立了九大尚論的體系,一度成爲了吐蕃王朝的基石。
而此前悉諾邏看似是中了蕭嵩的反間計被殺,實則是因爲悉諾邏出身韋氏,而在此之前,身爲大論也就是首席宰相的韋氏達扎恭祿獲罪被譴,接替其職位出任大論的是出身沒廬氏的窮桑倭兒芒。尚論之間的爭鬥,自然而然便延續到了悉諾邏身上。
不厭其煩地剖析了清楚這一局勢,尚青這才狀似誠懇地說道:“杜大帥,如今贊普身邊的妃子當中,除卻金城公主,便是我的姑母那囊妃最受寵愛,但如今金城公主和我那位姑母,都尚未有子嗣,所以地位是等同的。至於朝中,既然贊普用了沒廬氏窮桑倭兒芒爲大論,韋氏達扎恭祿先前任用的人被一掃而空。而且,就算贊普殺了悉諾邏,也絕不會認錯,故而如穆火羅這樣背信棄義違逆上命的人,贊普一定會深惡痛絕,故而我會立時派人前去積石山,近日之內一定給杜大帥一個滿意的交待!”
既然尚青表示自己會留在鄯州,而派親信入吐蕃處理這一次的事情,杜士儀也就做出了不爲己甚的姿態,請顏真卿去將人暫時安頓在鄯州都督府內。等到他們離去之後,鮮于仲通方纔嘆道:“本以爲是蕭相國一條反間計,令吐蕃贊普殺了肱股,誰知道歸根結底竟是因爲吐蕃朝中如此爭權奪勢。”
“除非本有疑心,否則區區反間計,焉能讓人輕易中計?至於論尚爭權,對於吐蕃而言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當年祿東贊,也就是噶爾東贊崛起於松贊干布在位期間,到其子論欽陵秉政的時候,權勢到了頂峰,結果當時那位贊普還不是因此痛下殺手,將噶爾家族幾乎連根拔起?論欽陵之弟贊婆甚至降了本該是不共戴天的我朝。所以,當初我既然在成都的時候,因緣巧合與這尚青結下了一點淵源,利用他了解吐蕃朝堂格局,進而爲隴右謀取利益,那是理所當然的!”
杜士儀一錘定音,又和衆人商量了一陣接下來的計劃,不多時,送了尚青出去的顏真卿便去而復返:“大帥,隴右道採訪處置使苗公命人滿城佈告,不日正式審理郭知禮及其三子,並子侄數人裡通吐蕃,泄露隴右機密之案!”
“苗延嗣好快的動作!”杜士儀挑了挑眉,繼而撫掌笑道,“他既是有心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也就不和他去打擂臺了。你們去準備一下,明日我等動身前往鄯城,令臨洮軍正將郭建駐守湟水,分兵五千與王忠嗣,加強綏戎城、石堡城、定戎城等各堡防備!尚青雖是那囊氏的繼承人,可我們也不能什麼都指望他!吐蕃若是打算弄假成真,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