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儀喜得貴子,鄯州都督府上下的官吏自然少不得道喜祝賀,至於賀禮,杜士儀吩咐一切從簡,只要心意到就好,衆人都知道他這上官並不喜虛言,大多都是按照自己的能力,甚至也有小吏們三五湊了分子合送的。杜士儀一面收,一面回贈早已備好的回禮,一時皆大歡喜。等到三日後洗三宴的時候,湟水城中文武幾乎都派了夫人前來襄助,場面熱鬧喜慶,其中盛況就連城中百姓也是津津樂道。
而彷彿是這樣一個喜訊帶了頭,洛陽那邊又有喜訊傳來。去歲年底以隴右解送回京赴尚書省禮部試的杜甫,終於如願以償得了進士及第——和當初李白孟浩然王之渙在制舉博學鴻詞科一舉高中一樣,如今是張九齡和裴耀卿這樣出了名的文壇領袖爲相,拔擢才俊自然不遺餘力。故而與杜甫同科登第的,有蘭陵蕭穎士、東川李頎、趙郡李華、天水趙曄等衆多辭藻華彩的名士,一時人人皆以爲科場得人。
聞訊的杜士儀不由感慨,不趁着現如今張九齡在位賀知章知貢舉的時候求進士,那些文名卓著者日後就知道,什麼叫做撞破南牆無出路了!
儘管就算是中了進士,日後前程如何卻也說不好,可對於一力想要振興家門的杜甫來說,進士及第總是一個好開頭,杜士儀自然也相當高興。而讓他更欣喜的,是固安公主讓人千里迢迢給他送來的急報,道是自己平安抵達洛陽,業已見過公孫大娘,轉達了嶽五孃的所託。公孫大娘在猶豫再三後,終於鬆口答應試一試,如今正在等待時機,一旦找準機會,便會死遁離開京城。
公孫大娘和嶽五娘名爲師徒,情同母女,當初公孫大娘因爲天子之命而不得不入梨園,從此闊別遊歷天下精修劍舞的日子,卻仍是再三爲徒弟請命,這才讓嶽五娘得以脫身,足可見師徒情誼。如今嶽五娘人在突厥腹地,自然不希望萬一消息走漏後,師尊身在京師會被人拿來做文章。既然公孫大娘答允,又有固安公主巧妙安排,他日這樁事情便有很大的把握能夠成功。
時光還真是瞬息飛逝,一晃距離他初遇公孫大娘的開元四年,竟是快要二十年了!有了如今那樣的契機,公孫大娘大可換個地方試一試她的無雙劍術了!
不數日,一個風塵僕僕的青年終於抵達了鄯州湟水城外。鎮守一方將近八年,當年南霽雲那少年青澀的影子早已全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堅毅,而他的身材也比當年整整高了一個頭還多。和大多數雲州將士一樣,他的婚事也是固安公主幫忙張羅的,娶的是蔚州羅氏女,如今膝下也已經兒女雙全了。此次調任來鄯州,他把家眷全都留在了雲州,隻身一人前來赴任。從河東入關再到隴右,一路風情截然不同,第一次見識這西北風情的他自然大感收穫。
因地處鄰近吐蕃的邊陲之地,湟水城的防戍異常嚴格,前頭查過所公驗的士卒不時還要探問一兩句,但使發現口音面色不對的,便往往要請到邊上空屋中額外進行盤查。等到了南霽雲的時候,他剛剛把手中過所遞過去,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跟着還沒來得及驗看他過所的那個小卒就嚷嚷了一聲。
“是王將軍!”
郭建還在時,一直都防賊似的防着王忠嗣,生怕他在軍中拉幫結派搶了自己的位子,可說一千道一萬,王忠嗣無論勇武軍略全都是上上之選,而昔日又在河隴頻頻建功,隴右軍民無不知道他的威名,因此杜士儀一面安撫郭建,一面又暗中讓人爲王忠嗣揚名,以至於如今王忠嗣正位臨洮軍正將,軍民無不慶幸得人,就連城門小卒窺見他風采時,亦不覺大爲振奮。於是,面對這一幕,南霽雲驚異的同時,卻也不覺生出了一絲感慨。
不愧是當年教他軍略兵陣的王忠嗣!
他正要開口提醒那小卒驗看自己的過所,將入城門的王忠嗣卻突然往這邊看了一眼,隨即驚咦了一聲,一下子就勒住了馬。見對方盯着自己許久,南霽雲就知道自己是被認出來了,笑了笑後就恭敬地拱手行禮道:“多年不見,王將軍風采更勝往昔了!”
王忠嗣聞聲突然跳下馬朝南霽雲大步走來,到了面前打量了人好一會兒,這才哈哈大笑道:“好你個南霽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如今真是儀表堂堂的好漢子!早就聽說你要調來,我就一直在等着,這下子可好了!”
這一幕讓四周圍的軍民無不議論紛紛,而手中還攥着南霽雲那過所的小卒突然回過神,往上頭一看,見其中赫然有尚書省兵部的大印,他登時心有所悟。等到王忠嗣看過來時,他趕緊畢恭畢敬上前雙手交還了過所,卻是滿臉敬仰地問道:“這位南將軍可是到鄯州臨洮軍中上任的?”
“南將軍便是臨洮軍新任副將。八年前他還不過十六歲的時候,就曾經憑着血氣方剛,浴血雲州南牆,力退奚族叛軍,保城池不失!因此戰後論功行賞時,策勳八轉,爲雲州守捉副將。”
王忠嗣一點都不介意爲自己新副手打點名氣出去,四周圍頓時一片譁然。衆人大多是因爲南霽雲那過分年輕的年齡而有些嘀咕,得知這是當年力保雲州不失的功臣,他們方纔發出了一片驚歎聲。他們現在還覺得南霽云爲副將太年輕了,卻沒想到早在八年前,此人就已經官居雲州守捉副將了!
因而,等到王忠嗣邀了南霽雲上馬,兩人並肩而行入城,四周圍那各式各樣的議論聲自是更加多了。也不知道是誰提到轉任河州鎮西軍正將的郭建,說了一句:“杜大帥什麼都好,便是對郭家太過不公了些。郭將軍這一走,新人就調過來了,郭家更是大不如前。”
這話音剛落,那說話的人就被人頂了回去:“郭家纔剛有三人被超遷拔擢爲裨將,而洮州安使君麾下,纔剛剛用了郭家十五郎爲積石軍副將,正月裡,杜大帥甚至還親自去祭祀過已故郭大帥,這要是還不公,你還得怎麼公?要是換成我,前頭險些被郭大帥那個不爭氣的兒子郭英乂,還有郭大帥的弟弟郭知禮給算計了陷在赤嶺,哪裡還有這麼好的容人雅量!”
當初杜士儀之所以沒有像第一次郭英乂算計長安禁卒時將事情壓下來,而是選擇在郭家依舊勢力龐大的時候,將郭知禮以及郭英乂的密謀給全都公諸於衆,就是因爲要爭取輿論優勢,從而獲得民心。而後苗延嗣審理,朝廷通緝在逃的郭英乂,再加上他在鄯州一力推行的安民政令,使得如今但凡有人揪着這一點說他不是,必然有人反脣相譏。果然,那說話的人聽到四周圍全都是七嘴八舌數落自己的聲音,頓時落荒而逃。
這點小插曲,王忠嗣和南霽雲自然就不知道了。等到了鄯州都督府前下馬,王忠嗣將隨從都留在了外頭,自己帶着南霽雲徑直入內。一面走,他便一面問道:“你好歹鎮守雲州八年,又不是當年那會兒了,怎麼竟然孤身到鄯州赴任,連個隨從都不帶?”
“家中妻兒都熟悉了雲州的日子,所以我就暫且把從者都留在了那兒。”南霽雲才解釋了一句,就只見王忠嗣停下步子扭頭看着他。
“雲州如今可是天下邊陲之中有數的富庶之地,傳言中在那爲官,不論文武都是腰纏萬貫,你何至於困窘到從者有限,分身乏術?”
被王忠嗣這麼問,南霽雲自然唯有苦笑嘆氣:“傳言大多以訛傳訛,王使君馭下很嚴,不許擅取商賈之利,而軍中武官大多出自固安公主,同樣嚴禁盤剝商賈。故而上上下下每歲雖有額外之利,可腰纏萬貫就着實過了。而且,我本貧戶出身,拙荊也賢惠,宦囊所得,多數都拿回了家中貼補親族,所以真沒什麼餘錢。”
在雲州這種富庶的地方當官當到這光景,王忠嗣着實唯有不可思議了。他固然戰功彪炳,馭下有方,可在生活上卻從來都不委屈自己。軍功的賞賜也好,戰陣掠獲也好,他都會按照規矩給自己留下充足的一份。而且妻子楊氏也是善於經營產業的人,他在河西隴右均有數千畝良田,日子素來優裕。
所以,快到鎮羌齋門前時,他就責備道:“不論如何,從者是不能少的,否則下頭軍將以此輕視你,便得不償失了。你既沒有,我回頭借你十人!”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鎮羌齋的門打開,三個人前後迎了出來。頭前是杜士儀,後面兩位面露好奇之色的,則是如今留在隴右節度使府的王昌齡和高適。
“正明總算是到了!”
久別重逢,見杜士儀雖一身便裝,卻看上去風采更勝當年,南霽雲頓時心情激盪。他大步上前,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霽雲今又能在大帥麾下效力,雲州諸將都不知道有多羨慕!能從大帥鎮守一方,於願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