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仙童高踞河州刺史署正堂的主位,顧盼左右,頗有一種在宮中從未有過的居高臨下感。
這很簡單,宮中最得寵的內侍,是高力士和楊思勖,一個佔着最能夠體察聖意,而且有過誅韋后和唐隆政變兩大功勞,另一個沒有前者的靈巧善媚,可卻多了彪炳的戰功。故而高楊二人以下,沒人能夠相提並論,他能做的只是和同樣想要爬上去的內侍拼死爭鬥,期冀於能夠在御前佔得一個好位置。
可是,這哪能比得上出外的風光!他不像高力士楊思勖,能夠睨視兩京公卿權貴,至於各部郎官以及拾遺補闕這些近臣,他也等閒接觸不着,可到了外頭,他卻是口含天憲的欽使!怪不得杜士儀好好的中書舍人不當,卻寧願到邊地鎮守一方,想來也是看中了這起居八座一呼百諾的權威,只可惜撞在了他手裡。他早就探聽得知,天子在設立節度使之後,也對於賦予這些將領重兵之權有些顧慮,所以打算設立監軍,倘若如此,他一定得先下手爲強!
心裡一下子轉過千百個念頭後,牛仙童掃了一眼苗延嗣,這才嘿然笑道:“苗公,這鎮西軍正將郭建似乎對我的召見怠慢得很啊!”
苗延嗣雖說很早就預料到,牛仙童既然到河隴巡邊,很可能會來串聯自己這個明面上最大的敵人,可他對於牛仙童的性格估計仍然有偏差。他當年好歹也是當過中書舍人這等高官的,和高力士楊思勖都打過交道,固然沒什麼交情,可至少那兩位一位是笑裡藏刀,看不出喜好;一位是直來直去,殘暴衝動。於是,面對牛仙童此言,他很謹慎地乾笑道:“郭將軍到底就任鎮西軍時間不長,軍務繁忙,興許總得把該安排的事情安排好。”
“身爲正將,又不是非得事必躬親,倘若真是如此,也只能說杜大帥任人不明!而且,我在鄯州也打聽過,這郭建當年能夠官居臨洮軍副將,也只是因爲已故郭大帥的餘蔭,否則他又沒什麼大不了的功勞,何至於有今天?”
牛仙童這毫不客氣的品評,匆匆到了院子裡的郭建正好一字不漏全都聽到了,一時更是心中大怒。饒是他素來隱忍功夫極好,這會兒還是百般設法方纔壓下了這股邪火,沉着臉進了大堂。前頭苗延嗣的話他都沒聽見,這會兒想當然認爲苗延嗣肯定在牛仙童面前狠狠上了他一番眼藥,於是生硬地行禮時,他甚至都沒朝苗延嗣看上一眼。
“未知欽使突然駕臨河州,末將不及迎接,惶恐之至。”他鎮定地說出這一句客套話之後,便突然詞鋒一轉道,“可此前畢竟未得杜大帥傳訊欽使前來的消息。而且,我聽說欽使的隨從中,有人說此行河州曾經和吐蕃兵馬遭遇,不知欽使是否能夠言明?”
同樣的問題,苗延嗣剛剛也問了牛仙童,牛仙童卻顧左右而言他沒有明說,此刻郭建這一問,他也不由得看向了牛仙童。這時候,牛仙童方纔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因爲是緊急軍情,我總得見了你們這枹罕城內一文一武方纔能夠言明。我此行是從吐蕃所控制的鹽泉橋東邊過河的,沒想到卻遭遇吐蕃兵馬,在鄯州僱請的嚮導十人,竟是罹難八人,隨從也是大多帶傷!吐蕃雖和我大唐和議,但前時就曾經悍然越境襲擾,如今又再次進兵,分明是置赤嶺界碑於不顧!”
他越說越是激動,竟是憤怒地揮舞着手臂:“陛下天恩浩蕩,一再派使節入吐蕃見贊普,探視金城公主,誰知道卻換來了他們這等背信棄義!當此之際,自當還以顏色!你二人既是分管河州政務和軍務,立刻調撥軍馬,先把鹽泉橋拿下,給吐蕃一個下馬威!”
此話一出,郭建和苗延嗣同時愣住了。兩人都沒想到牛仙童此來不止是找茬那麼簡單,而且竟胃口這麼大,竟打算悍然挑起戰端!苗延嗣眼神閃爍了片刻,卻沒有立即開口。郭建雖是鎮西軍正將,但他這個河州刺史還兼任鎮西軍使,真正要出兵總繞不過他這一關。現在最要緊的是得弄清楚,牛仙童所謂的路上遭襲是真是假,出兵之後,此人又預備如何?
郭建卻須臾就從一瞬間的驚愕中回過神來,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謹慎地問道:“欽使所言吐蕃兵馬襲擊向導之事,真的不曾認錯?就算是真的,大唐和吐蕃之間早已議和,而且赤嶺界碑在兩年前纔剛剛重新豎起,出兵之事非同小可,必須稟報杜大帥之後再行定奪。”
“豈有此理!兵貴神速,你不要說你從軍這許多年,卻不知道這樣的道理!”牛仙童提高聲音,劈頭蓋臉地痛斥道,“更何況我走的是我大唐境內的通路,卻遭吐蕃兵馬襲擊,無疑表明他們又越境了。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反反覆覆的小人,還談什麼當初的和議和界碑!你若畏戰,我想鎮西軍中總有不畏戰之人!來人,去將鎮西軍上下將校全都給我召集到此!苗使君,我想你這鎮西軍使總不至於如郭將軍這般怯戰吧?”
郭建被撩撥得簡直要氣炸了。他狠狠捏緊了拳頭,再看苗延嗣時,卻只見這位河州刺史的臉上瞧不出喜怒,說出的話也是含含糊糊的。
“欽使還請暫且息怒,從鄯州到河州,一路既然不太平,想必也多有勞苦,此刻鎮西軍衆將尚未齊集,不若先到我的書齋暫歇如何?”
牛仙童雖沒有等到苗延嗣的正面回答,可轉念一想必定是礙於郭建,他當即就傲慢地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而郭建眼見得苗延嗣問也不問自己,徑直把牛仙童給帶走了,他在氣惱了一陣子之後,卻又想到待會兒可以趁着苗延嗣不在,先對衆將言明利害,省得都被牛仙童這一招給陷害了進去。
平心而論,他並不怕打仗。自從他上任鎮西軍以來,從操練到馬匹軍械等等就沒有一樣馬虎過,只要時機把握得好,打一個勝仗不成問題。可牛仙童甫一照面就對他露出了深刻的敵意,他不得不防這死閹人給他使什麼絆子,到頭來貪功上當就來不及了!
隨着鎮西軍中一個個將校的趕來,郭建立刻抓緊苗延嗣請了牛仙童離開的契機,對衆人曉以利害。武將素來都是追逐戰功的一批人,這些年雖然太平了,可也意味着少了戰功,所以聽到牛仙童下了奪鹽泉橋的軍令,不少人都有些意動和躍躍欲試,可郭建添油加醋地描述了牛仙童入城時的跋扈,此行是否真遇到了吐蕃兵馬襲擊還未必可知,尤其用暗示的語句着重點了一下牛仙童乃宮中內侍,漸漸地,大多數將校都對這麼一個指手畫腳的閹人生出了深深的厭惡。
這其中,聽人詳細稟報過城門口那番衝突的一個裨將便冷笑道:“那廖登科雖說脾氣倔了些,卻是戰場上貨真價實的功勳,而且按章辦事,並無過錯,這牛仙童竟是打算悍然殺人立威!若是貿貿然聽了這樣的軍令,戰場上有什麼萬一,事後反而是我們背黑鍋!”
如今還不是閹宦四處出爲監軍的年代,故而雖有少數人嘀咕異議,卻也暫時安靜了下來。然而,衆人齊齊等候在這大堂上許久,牛仙童卻始終未來,一時間他們自是又氣又惱,偏偏還拿這口含天憲的閹宦沒辦法,只能在肚子裡破口大罵。這一等就是整整兩個時辰,當郭建終於完全不耐煩了,轉身走出大堂之際,卻只見院子裡已經佈滿了禁卒,他一出來,就有人面色冷峻地拔刀出鞘。
郭建登時心中大凜:“爾等想幹什麼?”
“欽使未曾下令,爾等誰也不許離開河州刺史署!”
這一句話不但讓郭建爲之大怒,就連屋子裡等候的將校們亦是爲之驚怒。一時間,他們全都跟着涌了出來。可今次來是爲了拜見牛仙童這位欽使,他們全都並未佩戴隨身兵器,徒手面對這樣一批全副武裝的人,縱使他們自負勇武,也絕不想在這種地方莫名其妙死了!
兩邊對峙不過片刻,對面卻有一人排衆而出,卻是白面無鬚的邱武義。他似笑非笑看了衆人一眼,這才輕描淡寫地說道:“欽使有命,爾等既然怯戰不前,那各位也用不着回去了,鎮西軍中有的是人才接替你們的位子!”
直到這一刻,衆人方纔真正明白,自己被幹晾在這兒兩個時辰竟不是因爲牛仙童在擺架子,而是趁機想掌握鎮西軍!儘管他們中的每一個,在鎮西軍中都有相應的心腹和根基,但誰都不敢保證,再有人拿着天子之命當藉口,許諾提拔將校之位後,那些下頭的旅帥隊正會不會生出取而代之的異心。眼看着天色逐漸昏暗,夕陽即將落山,郭建的心裡頓時生出了難以名狀的恐慌。
苗延嗣纔是鎮西軍使,如果他徹底倒向了牛仙童,那就全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