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臘月隆冬。
自打二月裡盧鴻從東都歸來,天子賜官之後,不但令官府修繕草堂廣精舍,更賜下了隱居服,一時朝野稱頌天子氣度的同時,也使盧氏草堂成爲了嵩山又一處勝地,求學的拜訪的絡繹不絕,人數最多的時候一度超過五百。眼下這個時節,嵩山懸練峰下那些往日人滿爲患的草屋,隨處可見的儒衫學子,便顯得少了許多。初入臘月開始,便有河洛之外其餘各道州縣的學子辭去回鄉,而這幾天裡,河洛子弟們也往往踏上了歸鄉的旅途。
如今這一清淨,反而倒有些人不習慣了。崔儉玄便是百無聊賴地坐在坐具上,一手支着下巴,眼睛則看着那邊廂站在一張高高的竹製大書桌後頭,凝神提筆作畫的盧鴻,見其左右盧望之裴寧和杜士儀全都是目不轉睛,他想了想還是悄悄起身湊了過去。見那副長卷已經畫得差不多了,他不禁摩挲着下巴,隨即用手撞了杜士儀一下,輕聲問道:“盧師是不是快畫完了?”
盧鴻這一幅長卷整整畫了數日,他每次都以爲已經畫完,可添添補補卻總有其他的景緻加上去。此刻,直到崔儉玄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這才聽到杜士儀輕聲說道:“盧師這一幅畫,盡顯附近山林勝景,自然需得盡善盡美。”
“十九郎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山林勝景,豈是區區一支畫筆能夠繪盡?提筆繪山水,說是求意境,但說到底,卻是看人胸中溝壑。胸中有山水,閉目則彷彿就在眼前,再得神韻,下筆則有如神助。你學畫雖不過幾個月,這道理我先教給你。”盧鴻含笑擱下了筆,見杜士儀點頭答應,他這才徐徐說道,“一晃你所制的這墨我已經用了大半年了。其堅如玉,且磨處鋒利可以裁紙,下筆墨暈更是無可挑剔,果然好墨!說起來你真是主意多,若不是你讓田陌打造了這麼一張高書桌,我得再讓你們抻幾天的紙,方纔能成如今這十景。望之,等墨跡幹後,你先將畫收起來。”
盧鴻既出此語,盧望之自然應命。而裴寧親自將盧鴻攙扶到主位落座,聽着外頭呼嘯風聲時,便開口說道:“幸好如今草堂剛剛經過修繕,比從前更加遮風擋雨,且柴炭也準備充足,否則今歲比往年更加冷,可留下來過年的人竟有三四十,卻是不好安排。”
“可這樣陪着盧師過年的人就多了。”盧望之此刻從書桌後頭走了過來,卻是笑呵呵地說道,“去年是小師弟親自下廚配菜蔬做羹湯,再加上十三娘,攏共留下來的就只有七八個人,今年十三娘不在,但三師弟回來,九師弟也不回洛陽,卻是更加熱熱鬧鬧。明日便是臘月初八,因爲去歲今年總算沒有蝗蟲橫行,因而登封縣廨決定隆重官祭八蜡廟,今早還派人到草堂來,問小師弟可願意出席麼?”
儘管杜士儀還是剛聽說這麼一件事,但還是想也不想便笑着搖頭道:“既然是官祭,自然官府出面,我一介書生去幹什麼?還請大師兄替我辭了吧。”
崔儉玄好容易瞅着這麼一個空子,當即沒好氣地叫道:“你自個算算,你回山之後出去過幾回?除了那幾個墨工隔三差五來找你,神神鬼鬼嘮叨個半天,再加上我強拉你去過兩回少林寺,不是我說你,你都快成書呆子了!”
話音剛落,裴寧便冷冷地說道:“十師弟固然太過一心向學,你卻隔三差五想着出山偷懶,你們兩個要是能彼此互補一二,盧師就能放心了!”
崔儉玄頓時爲之氣結,可見盧鴻笑呵呵地看着,他不禁又有些心虛。這大半年下來,草堂學子翻了好幾倍,而盧鴻正式收入門下的又有三人,持薦書而來的也又有五人,要不是人人所學都各有不同,月考考題都是人各不同,彼此之間沒個比較,他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好在所修課業之外,其餘盧鴻都是百無禁忌,有時候他也會和杜士儀跟着其到嵩山其餘各峰寺觀草堂拜訪友人,日子過得遠比在東都家中愜意。唯一不愉快的就是,杜士儀學什麼,裴寧就會逼着他一塊學什麼,每當考較琵琶或是畫藝的時候,都是他最最叫苦連天的日子。
“十一郎雖則疏懶些,但天分不錯。你只需謹記,凡事不要都由着自己的性子,那就行了。”
聽到盧鴻如此訓誡,杜士儀便有意笑着衝崔儉玄擠了擠眼睛,見其沒好氣地衝自己輕哼一聲,隨即老老實實俯首受教,他方纔對盧鴻一建議明日開鍋熬粥。這年頭臘八乃是天子臘祭的日子,後世流行一時的臘八粥並不見蹤影,因而聽到杜士儀如數家珍地說着用那一種種豆子熬粥,盧望之笑說天冷驅寒卻是不錯,裴寧卻板着臉皺眉說道:“十九郎這主意也未免太費事了!”
話雖如此說,次日一大清早杜士儀起牀的時候,就聞到了一股股撲面而來的豆子香味。他熟門熟路找到廚房一看,便見年紀一大把的廚娘阿黃正指揮着兩個官府派來的庖廚往那口大鍋中加着各色豆子,見他進來,便帶着幾分嗔怪說道:“昨天傍晚裴郎君便來吩咐過了,說是杜郎君的主意,所以今日熬豆粥。只是那許多種豆子還真是不好湊,我把所有地方都掃遍了,才終於湊了個七七八八。”
知道這老廚娘阿黃跟着盧鴻日子最長,杜士儀少不得笑着謝過,心裡卻嘀咕裴寧果然面冷心熱,不聲不響便已經安排好了。這一鍋粥一直從早上熬到傍晚,留在草堂的人全都分了一大碗,分食之際,滋味如何倒是其次,更多的是暖融融的心意。而盧鴻雖不再開草堂講經史,卻不時聚齊留下的學子,辯難文會詩社,在這大冷天裡,日子過得很是逍遙愜意。
一晃又是數日,這天午後,杜士儀和崔儉玄滿頭大汗從谷後空地練劍回來,田陌突然一陣風似的衝到了近前,連氣都來不及喘一口就氣急敗壞地說道:“郎君,崔郎君,東都永豐裡崔宅派了信使過來,說是有十萬火急的大事!”
一聽到十萬火急四個字,杜士儀和崔儉玄對視一眼,心裡同時咯噔一下。兩人三步並兩步地趕回了他們和盧望之同住的草屋,卻只見門前一人來來回回踱着步子,一聽到動靜立時擡起頭,見是他們當即疾步衝上了前:“郎君,太夫人舊疾復發,病勢沉重,請郎君速歸!”
崔儉玄原本已經讓人送家書回去,說是今歲滯留山中不歸,驟然聽到祖母病重,他頓時面色大變,二話不說拔腿就往盧鴻的草堂奔去。杜士儀反應過來時,就只見其已經跑出去老遠,突然腳底一滑在那凍得嚴嚴實實的泥地上重重跌了一跤,他也顧不得對那崔家信使說什麼,慌忙快步追了上去。等他到了崔儉玄身邊,正打算去扶他,卻不想其已經按着地面艱難站起身來,不管三七二十一還要邁開步子往前跑。
“不差這須臾之間,要是跌得重了騎不得馬怎麼辦?”
杜士儀一把拽住這傢伙的胳膊,最後總算把人平安拖到了盧鴻面前。盧鴻已然知道崔家太夫人病重,不等二人開口就立時說道:“十一郎你且速回東都,若有事,派人回來知會我一聲。”見崔儉玄連連點頭,轉身便要走,他瞅了一眼其沾了不少塵土的袍子下襬,又囑咐道,“你一路切記不要太過急躁。須知太夫人最希望的,是你這個孫兒能夠平安喜樂!”
話雖如此說,見崔儉玄渾渾噩噩地點了點頭,卻一副方寸已亂的樣子,盧鴻忍不住心頭生憂,看了一眼杜士儀正要說話,卻不防杜士儀搶在前頭說道:“盧師,如今天寒地凍,不若我陪着崔十一郎一塊回去。不說十三娘還寄居崔宅,齊國太夫人與我有同姓之誼,我身爲晚輩也理當回去探視。”
“如此甚好。”聽到杜士儀如此說,盧鴻立時心定了,當即點點頭說道,“那你就陪着十一郎回一趟東都!”
崔儉玄心裡滿是恐慌和憂切,聽得杜士儀這話只是感激地瞅了他一眼,眼見其又過來攙了他的胳膊出門,他才低聲嘀咕道:“就是摔了一跤而已,我又不是連路都不會走了……”
“少羅嗦!要不是怕你心急火燎闖禍,盧師也不會聽到我跟你一塊回去就鬆了一口大氣!行裝也不用打點了,先回屋換一身衣裳,立刻就啓程!”
當盧望之和裴寧從登封縣廨回來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時,杜士儀和崔儉玄已經帶着從人啓程出發了。師兄弟兩人趕到盧鴻的草堂,還沒來得及開口,盧望之就看到了盧鴻坐席前散落的那一把開元通寶。知道盧鴻雖則通習這些卜術,平素卻很少使用這等卜筮之物,他不禁皺了皺眉,輕手輕腳來到盧鴻身邊,隨即輕聲問道:“盧師這是在爲齊國太夫人卜筮?”
“太夫人年邁之人,縱使真的有個萬一,也是天命使然。我只是一時心頭靈動,替崔十一郎和杜十九郎各算了一卦。”盧鴻說着就疲憊地嘆了一口氣,隨即苦笑道,“他們兩人一個勤勉一個疏懶,一個有條有理,一個隨心所欲,一個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一個卻漫無目的隨波逐流,卻偏生交情莫逆。杜十九郎在此不到三年抄書無數,史話幾乎盡讀,多得其中精髓,試賦亦是別具一格。而且他底子好又肯下功夫,於其他經義亦觸類旁通……唉!”
盧望之和裴寧對視一眼,同時嘆了一口氣。緊跟着,盧望之方纔突然想起一事,忙開口說道:“對了,十九郎的叔父從幽州送了信到登封縣廨,原本趙明府要請人送來,我和三郎正好過去,便讓我捎帶回來了。”
“嗯?”盧鴻不禁訝異地挑了挑眉,隔了片刻便若有所思地說道,“這樣,再等一兩日,望之或者三郎代我去一次東都,讓杜十九郎和崔十一郎都不必急着回來,順便把這封信給他送去。對了,把十九郎所抄那些書也一併送去,告訴十九郎,讓他回京兆府。明年是試賦年,他不妨試一試京兆府解試。”
見兩人無不大訝,盧鴻卻沒有再解釋,示意兩人退下之後,便低頭看了一眼地上那看似雜亂無章的銅錢。
杜士儀是小兇大吉,而崔儉玄……卻是顯然的凶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