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宮花光院,近日因太子李瑛得子,光王鄂王入宮一塊慶賀,唐昌公主駙馬薛鏽亦是進宮了好幾回。儘管這已經不是太子李瑛的第一個兒子了,而李隆基的皇孫也有好幾十個,正忙於自己過千秋節的他對此完全不上心,但李瑛本人卻對此興致很高。就在千秋節這三天節日的最後一日給幼子李佑慶了滿月之後,送走了那些前來道賀的兄弟,他便留下了妻兄薛鏽,兩人再次小酌了幾杯。
門外都有薛氏的心腹把守,兩人說話便沒那麼多顧忌。對於杜士儀所獻寶鏡引起的波瀾,他們在宮內宮外都看到了反應,心情和某些人竟也是完全相同。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初獲封太子時那種萬千寵愛於一生的經歷,李瑛已經不太記得了,而這些年的冷遇和驚惶卻銘記於心。尤其是那次被近侍出賣,李隆基一怒之下召來杜士儀,險些廢了他這個太子的往事,更是他每次午夜驚醒時最戰慄的夢魘。
此刻一連灌下了三杯酒,李瑛便對薛鏽苦笑道:“你知道我這些年最盼望的是什麼?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我最盼望的就是阿爺和我那些叔父一樣,突然暴病就這麼撒手人寰,如此我這個當兒子的就終於不用這麼忍氣吞聲了!我知道這是不忠不孝,可阿爺這些年來是怎麼對我的,別人不清楚,你應該清楚!楊洄常常到我這裡來廝混,我會不知道他是爲了什麼?哼,不就是因爲我礙了十八郎的路,他給惠妃當探子來了!”
薛鏽已經習慣李瑛這樣的抱怨了。此時此刻,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才低聲說道:“郎君,前一陣子我不是說過,因爲有人通風報信,故而宮門盤查的時候,沒查出郎君讓我帶給趙家人的一封信?這次有人又向我這裡遞了一句話,我當初以爲是無稽之談,可現如今看到宮中這般波詭雲譎,實在是不敢不告知。捎話的人說,日後倘若有一天,惠妃以各種莫名藉口單獨相召郎君,或是不相干的人以宮中有盜賊之類的藉口唆使郎君去救駕,抑或者甚至假傳陛下之命,還請郎君千萬要小心應付!”
此話一出,李瑛不禁無比錯愕:“我和惠妃已經是勢不兩立,豈會再聽她的,至於假傳阿爺之命,我也總能夠分辨。再說什麼宮禁有盜賊救駕之類的藉口,那也着實太蹩腳了……等等!”
他一下子怔在那兒,臉色掙扎思量許久,最後方纔和薛鏽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神中看出了某種意圖。武惠妃想要廢立東宮之心,早已昭然若揭,可武溫昚之事着實是給了她重重一棒,宮中流傳的壽王賢孝之名,李隆基絕對不會毫無察覺毫無警惕。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他是武惠妃,恐怕還會想到一個問題,那就是他李瑛的下場會不會也是異日壽王的下場?如果真的有某種機會,那位惠妃也許想的不止是東宮,還有那至高無上的御座!
“你是說,有可能是讓我怨憤之心高熾,然後由得我一氣之下破罐子破摔和阿爺鷸蚌相爭,最後惠妃漁翁得利麼?”
薛鏽見李瑛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他便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道:“沒錯,可惜我仔仔細細查了好幾遍,卻自始至終沒能查出究竟是誰人向我通風報信。加上之前幾樁小事,前前後後,也已經好幾次了。”
“沒想到我母舅趙家幾乎無人可以爲援,而你又因爲尚了公主,仕途上再無寸進,薛氏亦是沒有什麼顯達官員,可即便如此,有張九齡一再替我直言,還有這樣不知名的人一次次提醒告誡。否則,前一陣子陸陸續續被人捅到阿爺面前的那幾次小過,就足以讓我狼狽不堪了。”
李瑛猛地又想起了從前那個可怕的夜晚,杜士儀在天子面前坦然陳詞,一口咬定字條交接之舉乃是子虛烏有,讓他逃過了廢太子的劫數。儘管杜士儀如今遠在朔方鎮守,可他想起此次暗中提醒的那神秘人,不知不覺有一種錯覺。
那一次次的告誡和提醒便如同是杜士儀曾經在東宮講了唯一一次課時,明明是極其枯燥的經義剖析,卻使人如沐春風。
可想想這着實荒謬,李瑛搖搖頭把這種念頭摒棄了出去,這才沉聲說道:“可如今在洛陽,我所住之處便在阿爺的眼皮子底下,惠妃理應使不出這樣的伎倆來。只有回到長安,只有回到前後有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的長安,此法方纔可能施行。”
“郎君說得不錯。我聽說,陛下確實有歸長安之意。”
洛陽雖好,但長安方纔是關中根本,大唐基業所在,這一點不止是李隆基這麼想,皇族中人大多都這麼想。而且這次天子帶着百官在洛陽一呆就是三年多快四年,不論是裴耀卿的關中運糧方案,還是休養生息,都足夠長安恢復元氣了。
所以,想到即將回歸長安那浩浩蕩蕩的一行人,李瑛心中生出一絲驚懼,可轉瞬想起路上的戒備只會比宮中更森嚴,他嘆了一口氣後,不禁壓低了聲音問道:“你覺得,若是惠妃真的有所算計,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何?若是讓阿爺知道惠妃想他死,也許就可以除掉這樣一個大敵!”
儘管他有時候真的很盼望李隆基就這麼一命嗚呼,可他還沒有弒父弒君那樣的膽量,也下不了那等陰毒的決心!
這一夜,薛鏽直到宮門下鑰之前方纔匆匆離開,他這位駙馬在太子那兒逗留了這麼久,自然有人密報武惠妃。即便商談了什麼事沒人知道,但這並不妨礙武惠妃在天子枕邊傾訴太子的敵意和詆譭。這些話李隆基早就聽得多了,只是挑了挑眉便信口說道:“等回了長安,讓他住得遠些就是了!”
杜士儀敬獻一面寶鏡,激起無窮波瀾,李林甫固然在宮中內侍面前表示加恩朔方並無不可,但暗地裡卻是皺足了眉頭,因爲他有些鬧不清楚,杜士儀這只是單純的按照天子心意頌聖逢迎,還是另有別圖。一直以來,杜士儀通過各種言行舉止樹立起了相當正面的名聲,直諫、敢言、能幹、忠誠……否則也不至於像宋璟和韓休這樣以耿直出名的人對其嘉賞不已。所以,如今一下子這樣急轉彎,他頓時有些措手不及。
可惜他密請了衆多通曉古物的人查驗,硬是沒有查出那古鏡的破綻來,甚至連朔方那兒打撈的種種細節都清清楚楚,他也只能打消彈劾杜士儀造假媚上的打算。可即便如此,眼看杜士儀是奏一件準一件,朔方經略軍中曹相東那三將竟是難以招架,他仍是不得不生悶氣。尤其得知千秋節頒賜給四品以上官員的鏡子中,天子欽點了一面揚州所制最上乘的金鏡賜給杜士儀,同時賜錦袍一襲,寶劍一口,他就更鬱悶了。
不過,李林甫素來不是小有挫折就後退的人,既然已經入主政事堂,最大的敵人究竟是何方,他卻還分得清楚主次。當初他拜相時,張九齡曾經堅稱不可,他入政事堂之後猶如沒事人似的,在張九齡和裴耀卿面前恭敬謙遜,漸漸使兩人不再防備他,而通過揣摩上意,李隆基對他卻日益寵信。如今覺察到李隆基對張九齡已經容忍到了極限,他便將注意力從朔方暫時收回,全心全意準備打好自己的關鍵一戰。
對於獻上一面太上寶鏡之後,長安城中的種種反應,杜士儀通過鮮于仲通和固安公主,即便不能瞭若指掌,卻也約摸了解了大概。接到天子頒賜的那面銅鏡和錦袍寶劍,他在次日便服錦袍佩寶劍接見了不少文武,予人聖眷正隆的印象,至於那面銅鏡,他則是命人懸於節堂之中,以示明鏡高懸之意。只不過,對於天子甚至要因此蠲免朔方賦稅,卻被張九齡諫止,似乎因此對張九齡頗有微詞,他就不得不暗歎這有時候做事沒辦法面面兼顧了。
張九齡加上裴耀卿,一箇中書令一個侍中,卻還每每讓李林甫佔據上風,就算沒有他這一次的突然摻一腳,某些事也只是時間問題!
雖說如果沒了張九齡裴耀卿,朝中便是李林甫的天下,屆時他在朝中便無人可以倚靠遮風擋雨,但只要能夠斬斷武惠妃這條李林甫伸在宮中的最堅實也是最長的觸手,他便還能保有一定的勝算。畢竟,諸如眼下漸漸走紅的御史大夫李適之等輩,他根本不看好他們能夠扛住李林甫了,更何況他和這些人也沒什麼關聯,這時候再去交接只會給自己惹麻煩。可是,既然張裴二人只怕是罷相倒計時,他就不得不預作某些打算了。
這一天,他難得閒暇休沐兩日,而女兒杜仙蕙正好從一場持續已久的風寒中恢復了過來,他便攜妻帶女來到了靈州城西面賀蘭山麓的會盟臺。
貞觀年間,唐太宗李世民便是在此大會諸部,接受了天可汗的稱號。如今,昔日的高高土臺在風吹日曬雨淋之下,已經不復昔日巍峨光景,但這並不妨礙杜士儀爲妻兒講解那時史書上記載的盛況。至於史書不記,只有不少筆記札記中悄悄留下的那些故事,他也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到最後就只見杜廣元滿臉憧憬,而杜仙蕙則是懵懵懂懂。
就在杜廣元領着杜仙蕙到處走走看看滿臉好奇的時候,王容突然出聲說道:“杜郎,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嗯?”
“我打算送蕙娘回長安。”
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讓杜士儀登時大吃一驚。而王容則是直視着杜士儀的眼睛,直言不諱地說道:“蕙娘到靈州這才幾個月,就已經生過兩次病了,雖然所幸都沒有大礙,可靈州風沙太大,一到冬天更是冷得鑽心,她年紀太小了,恐怕捱不住。蕙娘體弱多病,我打算把她送去長安玉真觀,也好讓阿姊和無上真師叔多個慰藉。至於幼麟,反而有一股從孃胎裡帶出來的壯健,吃得下睡得着,而且男孩子從小吃點苦不是壞事。”
杜士儀知道,即便杜仙蕙真的體弱多病,身爲人母,王容也不會捨得與其分離,如今把人送回去最大的緣由,也不僅僅是因爲後者——讓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有個心理慰藉。儘管如今的大唐並不像明朝那樣有不成文的制度,出鎮邊地的主將留下正妻嫡子於京師,但不少武將都會主動這麼做。比如說張守珪的妻子陳尚仙和兩個兒子,就都留在了洛陽。
“阿姊寫信來說,因爲師尊已然仙逝,如今玉奴又成了壽王妃,爲了疏解無上真師叔寂寞,陛下授意兩京公卿遣女入道爲女冠,其中,便有李林甫的一個女兒。李林甫姬妾如雲,兒子多女兒也多,自然不吝惜一個女兒,而無上真師叔歷經滄桑,也不是這麼容易接受別人。可正因爲陛下都能想到體恤無上真師叔,我們又何妨讓蕙娘多兩位親人?實在不成,我打算日後辛苦一些,奔走於朔方和兩京,如此也可以常見父親和師叔,聊盡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