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之夜,靈州靈武城一片熱鬧的節日氣氛。和中原衆多城池一樣,這裡張燈結綵,鑼鼓喧天,除卻靈州都督府命人紮起了高大的燈樓之外,靈武縣廨也同樣出資造起了高高的燈樓,再加上經略軍,靈武城中其他富戶,無數軍民可謂是大飽眼福。而且在這一天夜裡,婦人們都會成羣結伴地外出賞燈,由是坊間常有傳言說,上元節這三天夜裡是成就有情人最好的時節,雖說是非衆說紛紜,可這一天後定親的人數總會有一個激增卻是事實。
讓秋娘抱了幼子杜幼麟,王容也帶着杜廣元和杜仙蕙出來賞燈。只是,唯一的女兒身上就彷彿裹糉子似的,穿得嚴嚴實實。即便如此,小丫頭仍然時不時咳嗽一聲,讓如今漸漸有了長兄模樣的杜廣元大爲擔心。尤其是燈市人多,不能行車,一行人下車步行後不多久,一直盯着妹妹的他看到杜仙蕙額頭冒汗,面上有些發紅,不禁擔心地以手探其額,隨即低聲問道:“蕙娘,累不累?如果不行就找個酒肆歇一歇,或者直接回去……”
杜仙蕙使勁搖了搖頭,見母親亦是朝自己看了過來,她便展顏笑道:“阿孃,阿兄,沒事的,我的病早就都好了我要看燈……阿兄可是答應給我買兔子燈的”
杜廣元伸出手去握了握妹妹那溫軟粉膩的小手,隨即二話不說拍胸脯道:“別說兔子燈,你喜歡什麼我都給你買”
“真的?阿兄真好”杜仙蕙喜出望外,一把抱住了杜廣元的胳膊,興奮地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小販道,“我要糖人”
眼見得杜廣元滿口答應拉着妹妹去了,王容見兩個隨從跟上,自己看了一眼秋娘懷中東張張西望望,滿臉好奇的杜幼麟,她只覺佳節之日丈夫不在身邊的寂寞一掃而空。身爲北部直面突厥的重鎮,靈武城能有今日這般的安定富庶,歷任朔方節度使固然功不可沒,杜士儀也同樣在上任一年以來付出了巨大的心力。她帶着兒女出來,讓他們看看父親治下的這番盛世景象,既是安撫他們對於父親不在的遺憾,同樣也是讓他們經歷一下這種不可多得的體驗。
不多時,杜廣元便高高興興拉着杜仙蕙回來了。大約因爲那邊小販的生意很不錯,兩人都擠得額頭冒汗。而當秋娘抽空伸手遞上了帕子之後,杜廣元搶先接過,先仔仔細細給妹妹擦了擦臉,隨即才滿不在乎地自己抹了一把,繼而就興奮地說起了人羣中的各種議論。
王容笑吟吟地聽着,不時插口問上一兩句,不知不覺又想起了被王家杜家兄弟幾個硬拽出去賞燈的段秀實。據杜士儀所說,段秀實的讀書天賦雖不算極其出衆,但勝在認真好學,武藝也是一樣,但對軍略卻很敏感。相較之下,杜廣元在武藝上天賦極高,讀書平平,最欠缺的是大局觀。
她正想得微微出神,突然就只聽得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夫人。”
王容回頭一看,認出來者是經略軍正將曹相東,身後跟着的兩人應是副將謝智和陳永,她登時心頭咯噔一下,隨即微微頷首道:“原來是三位將軍。沒想到這上元之夜,三位也如此好興致。”
“杜大帥上任以來就打了那樣一個大勝仗,使得朔方諸州軍民太平安樂,這個上元夜滿城放燈,一片喜慶祥和的氣氛,咱們怎麼能不出來好好看看?”答話的是陳永,很會說話的他巧妙地奉承了幾句,見杜士儀那一雙子女很得體地行禮相見,他連忙含笑還禮,這纔不動聲色地試探道,“只是這良辰佳節,怎只得夫人帶着兒女賞燈,大帥卻不曾相陪?”
“他身爲朔方節度,自然要忙公務,這會兒正在和來判官商談要事,我們也不好擾他。”王容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突然露出了一個笑容,“燈市人多,我們雖帶着隨從,終究有些不便,三位將軍若有空閒,不如和我們同遊?我家大郎最好舞刀弄棒,很是傾慕軍中大將,三位將軍可都是他的榜樣呢”
三人原本是想到因爲之前的長假,杜士儀已經很久不曾露面,心中不免狐疑,因而遠遠跟着王容一行人出了靈州都督府,便上前打算探聽些消息,卻沒想到王容轉瞬就將了他們一軍。自忖是統帥千軍萬馬的上將,他們哪裡耐煩陪着女人孩子同遊燈市?可王容話都已經說出口了,又只見杜廣元滿臉放光地看着他們,彷彿真的很敬佩他們這些大將,不但曹相東暗自叫苦,謝智手足無措,就連一貫急智的陳永也大感棘手。
就當他們只覺得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的時候,後頭一個從者由大街上如潮人海中擠了出來,氣喘吁吁地來到三人跟前行禮說道:“三位將軍,軍中有些事務……”他瞅了王容一眼,立刻上前到曹相東旁邊耳語了兩句。
聽到下屬稟報的事情,曹相東面色微微一變,卻更慶幸有了脫身之計。他連忙擺手止住了那從者繼續往下說,面露無奈地對王容拱手說道:“本想相從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觀燈,如今看來是不得不先回去一趟了。看夫人所帶從者不多,我三人隨行親兵無一不是百戰精銳,便留給夫人如何?”
王容漫不經心地瞥了那從者一眼,當即欣然笑道:“也好,勞煩曹將軍了
等到曹相東留下那十幾個親兵扈從,自己則是和謝智陳杆匆匆遠去,王容仿若沒事人似的帶着兒女繼續四處觀燈,又過了一會兒便找了家酒肆,包下二樓暫時歇息,曹相東那十幾個親兵自然是在樓下扈從。她命人下去賞了衆人酒肉後,便若有所思地想着適才三人的反應。
今日跟出來的隨從,除卻他們身邊的那些,還有遠遠跟着的幾個人,曹相東三人現身而後又離開的這一情報,想來會有人立時三刻報回靈州都督府中坐鎮的來聖嚴和張興王昌齡,所以也不用她額外費心。可是,一想到丈夫此行只帶着那樣少的從人,和當年安撫大同軍如出一轍,她忍不住又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擔憂。
“阿孃,是在想阿爺?”
剛剛母親當着自己兄妹的面,糊弄曹相東三人,已經懂事的杜廣元自然配合做戲,還不忘提醒杜仙蕙千萬別露出破綻。此刻問了一句後,見面露傷感的王容立刻回神,杜廣元不禁挺起胸膛說道:“阿孃,阿爺不在,還有我在”
“好孩子。”王容頓時笑了,緊跟着便若無其事地說道,“不用慌,今天既是把你們帶出來了,那就好好玩個夠再回去”
這一晚,王容帶着兒女們一直逛到子時過後方纔回了靈州都督府,年紀最小的杜幼麟早就撐不住呼呼大睡了。和秋娘一塊安置了孩子們,王容便命人打着燈籠來到了前頭的靈武堂,命人通報一聲後,緊跟着,來聖嚴和張興王昌齡就親自迎了出來。
“夫人回來了”來聖嚴打過招呼後,便開口說道,“曹相東三人和夫人見過之後,便匆匆回了經略軍的衙署,而後又派出了不少人四下而去,多是去見一些中下級軍官,所見的人我已命人一一記錄。李副帥那兒已經派人回覆,明日一早開始,靈州靈武城戒嚴三日,只進不出。”
聽到這樣的措置,王容已經再無疑問,宥州之地是何情形還不得而知,但顯然,靈州這裡是已經萬事就緒,只待東風了。她擺手阻止了張興的進一步解釋,笑着說道:“男主外,女主內,這是軍國大事,諸位不用稟報我一介婦人。杜郎離去之時,便吩咐萬事都交給諸位,自是賦予了諸位一應權限和信賴,而我和家中兒女,亦是一樣信得過諸位。”
見王容斂衽行禮,三人一驚之後慌忙還禮不迭。等到王容離開,三人彼此對視了一眼,雖是年紀分別是兩個三字頭,一個五字頭,可全都升起了萬丈豪情。尤其是年紀最小的張興忍不住輕聲嘆道:“外有李副帥和郭將軍僕固懷恩來稹,內有我等三人,若是還讓人鑽了空子,我們可就對不住大帥臨去時的託付了”
“本該我等涉險,大帥坐鎮都督府,如今卻倒過來了,若有閃失,我等確實對不住大帥。”來聖嚴亦是如此點了點頭,“事到如今,只看對方是進是退
“他們若退興許還能保一時,若還執迷不悟,那就是自取死路了。不過,箭在弦上,不能不發,朝中既有人推手,恐怕也不容他們不動。”
王昌齡說到這裡,想到杜士儀行前召見他們露底,直言不諱地告知他們,給曹相東三人撐腰的不是別人,正是剛剛接任中書令的李林甫,他在驚駭之餘,不禁也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激情。
高適已然赴了王忠嗣幕中,據言朝中但凡言事者,無不爲李林甫所抑,可以想見杜士儀當初舉薦上去的李白等人會如何鬱悶。如果他不是那會兒慨然答應留在隴右,而是想去選京官,絕對會在京城繼續碰得一鼻子灰。如今能夠身在朔方,還能迎頭痛擊李林甫,何嘗不是一展所能的機會?
“身爲大將卻不思進取,而是和朝中奸佞沆瀣一氣,簡直是枉在軍中幾十年”來聖嚴斬釘截鐵地迸出這麼一句話,繼而一字一句地說道,“一切便照大帥行前吩咐。明日一早,節堂聚將是該時候給他們最後一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