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節度使下轄的伊州伊吾縣,其歷史可以上溯到秦漢時期。然而在那時候,居住在此的乃是戎人。直到漢時竇嬰班超大破西域,方纔在此築城,而後歷經多年歲月,定居此地的始終是戎人居多。到了隋時,在漢代伊吾城的東邊築起了新城,名爲伊吾郡,但隋末天下大亂,原本屯駐在此的兵馬紛紛再次東遷,於是這裡又成了異族聚居之地。
直到唐初,太宗皇帝命侯君集大破高昌之後,此地方纔再次款附,於是建伊州,以伊吾縣爲治所,其後又設立了柔遠和納職兩縣。由於這裡乃是控御突騎施、堅昆、突厥的要地,整個州內的漢蕃民戶歷經大唐建國百年,人口也只翻了不到一倍,如今不過萬餘口人,其中蕃人佔據了七成以上。伊州曾經受轄於河西節度使,但後來北庭節度使設立之後,由於地處極西,便和西州一塊劃到了北庭節度使的下轄範圍中,境內設有三千人的伊吾軍。
王翰這個伊州刺史,如今便兼任伊吾軍使。從欣欣向榮的雲州調回朝,又調到了這種荒僻之所,別人自然會認爲他是左遷,可他自己倒反而樂在其中。他素來最擅長賦詩描繪邊塞軍旅,到任以來各種雄奇詩篇做了不計其數,就連早先對他的到任有些疑慮的屬官們,也漸漸對這位好酒豪爽的刺史多了幾分真心敬重。這一天,正值上任伊州的新任長史司馬這兩位上佐到任之際,他親自出去迎了人,等到了書齋後,他就拍着他們的肩膀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下可好,我們這三個本家又碰頭了仲清也就罷了,王芳烈,好好的江南爲什麼不待着?”
到伊州上任的除了長史王泠然,竟然還有司馬王芳烈
面對王翰的打趣,王芳烈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這才老老實實地說:“我家阿爺說,我這人性子衝動,在別人手下爲僚佐,極有可能一言不合惡了上官,既然有機會,還不如趕緊和從前一樣,跟對人才是正經。使君爲人豪闊,我就算說錯話做錯事,想必也是不要緊的”
王翰頓時有一陣大笑,復又看着王泠然道:“仲清也是,我一說伊州少有人願來,你就給我自動請纓,難道拾遺補闕這等旁人求之不得的美官,你就毫不在意?”
“朝中有李林甫這等人當道,言官諫臣如同擺設,我就算呆着,說不定也哪天左遷,還不如前來輔佐子羽兄”王泠然見王翰赫然已是兩鬢霜白,他不禁感慨萬千,“想起當年咱們在雲州開創基業的時候,還是開元十五年,如今一轉眼,就是十一年過去了。”
“是啊,十一年……”王翰也不由得面露惘然。他已經五十出頭了,最精華的歲月都放在了那座北面的堅城,現如今那裡卻已經一個故人都不在了。唯一可以值得欣慰的是,王忠嗣調任河東,他們當初的一番心血也不至於白費。而如今在這地處西域的伊州,三位故人重逢,也是值得浮一大白的喜事
當然,若非伊州這種地方,朝中大佬根本就瞧不上眼,他們怎麼可能這麼容易調任一地?
“咱們三個在伊州,南霽雲如今是隴右大將,侯希逸回了平盧,羅盈帶着嶽娘子飄忽得連蹤影都沒有了,據說去了漠北。至於當年的杜十九郎,如今已經是朔方節帥,統領重兵雲州出來的,個個都是棟樑豪傑”說到這裡,王翰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對了,老郭呢?”
“老郭當初乃是宇文融簡拔之人,原本李林甫也對他丟過暗示,可他的性子大家都知道,自然是拒絕了。於是這下子,我們到了西邊,他去了東北,如今是薊州長史。”王泠然終究比王芳烈消息靈通,解說了一句後便說道,“這是貴主給我送的訊息,還囑咐我們不用擔心,她坐鎮京城,自然會竭盡全力完成杜大帥的一應安排。”
“貴主還真是巾幗英豪。”王芳烈敬佩地豎起了大拇指,卻沒注意到王泠然的那一絲悵惘。
敘舊之後,王翰便招來一個從者吩咐了一聲,很快,那從者便帶着一個細瘦的青年進了書齋。他把從者打發了到外頭去看守,便對衆人解說道:“我給你們引見一下,這是封常清,當初君禮以他爲才俊,舉薦給了前任安西四鎮節度使來曜來大帥,於是來大帥闢署其爲巡官,但蓋大帥上任之後卻棄之不用,就給我撿了個現成便宜。他對於北庭以及安西四鎮的情形極其熟悉,而且熟知各族語言,你們有什麼不明之處,儘管問他。”
封常清自從投奔王翰以來,性情疏闊的王翰對他言必聽計必從,這讓他的人生總算是有了價值。現如今王翰對別人如此介紹自己,他更覺得受到了重視,連忙謙遜了幾句。王泠然和王芳烈雖則一個是典型的文士,一個出身草莽,可在雲州那個圈子裡浸淫了那麼久,王泠然當年的恃才傲物早已磨滅得涓滴不剩,不會小看其貌不揚的封常清,當即相談甚歡。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剛剛那從者的聲音。
“使君,庭州蓋大帥傳令”
蓋嘉運乃是典型的軍人,在這樣的人轄下當刺史,絕不是什麼容易事,換一個文士來早就氣得掛冠而去了。好在王翰本來就是大度的性子,前幾次相見時總算還過得去,此刻他當即站起身來,環視左右後就沉聲說道:“看來,對突騎施怕是要動手了。如若伊吾軍要出動,你們也都得做好準備”
王泠然王芳烈和封常清立時應喏。而王翰親自出去見了蓋嘉運的信使,接了軍令之後展開一看,果然就只見蓋嘉運命其編練伊吾軍,隨時備戰,年末他會親自前來校閱。他也不多言,賞過信使後回到書齋。
隨手將手頭軍令交給衆人傳閱,他就沉聲說道:“伊吾軍我從前也曾經去視察過數次,三千兵馬中,馬匹只有三百匹,多靠軍中私馬,而且蕃軍多達兩千人所幸我三人在雲州,耳濡目染,並非一介文吏。芳烈,你武藝超羣,對於軍中人士來說,無疑更容易服衆,你和常清先去軍中,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王芳烈當即朗聲應道:“使君放心我此來帶了驍勇家丁五十人,皆是我王氏健銳,必然不會讓他們墮了使君的威風”
伊州這邊戰火將起,隴右鄯州湟水城,因爲親率兵馬突擊大勝,南霽雲不但得了朝廷升賞,杜希望自然對他更是刮目相看。
這天把南霽雲叫來商談軍情,他便推心置腹地說道:“以你此次戰功,升任刺史原本都不在話下,然則河州刺史安思順,洮州刺史和廓州刺史姚峰郭建,全都是昔日隴右戰將,故如今並無位置騰挪他們,故而只能委屈你了。”
雖說杜士儀和王忠嗣先後被調走,南霽雲心中不免憤懣,可杜希望這個上司,軍略雖說不上極其出類拔萃,但爲人處事卻很好,因此他對其也頗爲敬服,此刻便搖頭說道:“我尚未年滿三十便爲鄯州臨洮軍正將,已然升遷極速,不敢再有奢求。此次大勝,是杜大帥居中指揮有方,將卒用命。”
杜希望端詳着年紀輕輕壯健魁梧的南霽雲,只覺所謂英雄出少年之說真是一點不假。尤其是南霽雲這等謙遜的態度,更是歷來將校中少見,因而他欣然一笑,當即承諾道:“總之臨洮軍交給你,我就心安了吐蕃如今賊心不死,你且操練兵馬,不可有半點懈怠”
南霽雲嘴裡答應着,可想起杜士儀昔日在時,河隴和吐蕃相安無事,除卻零星紛爭之外,少有大戰,如今卻是一年數戰,雖則大唐屢屢得勝,可死傷的英魂卻已經很多了。至於經由鄯州赤嶺入吐蕃的商道,也幾乎爲之斷絕。當年杜士儀苦心派張興入吐蕃,和金城公主搭上的線,竟也就此斷了。
既然從軍,哪會怕打仗可即便要打,這次河隴大戰的節點卻實在不佳。而且,河西節度使蕭炅那傢伙,仗着朝中有李林甫,動輒對隴右指手畫腳
被南霽雲腹誹的河西節度使蕭炅,這才笑容可掬地親自辦了一場送行宴,算是給節度判官王維送行。誰都知道,和李林甫一樣寡學術的蕭炅對王維素來不待見到了極點,若非王維即便無事可管,也從不會出言相爭,恐怕上下之間早就撕破臉了。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屬官對王維的境遇極其同情。這會兒眼見蕭炅殷勤勸酒,衆人無不暗自犯嘀咕。
一場送行宴,王維酒只稍稍沾脣,筷子幾乎就沒怎麼動過,直到席終人散之際,幾個和他還算交好的屬官聚起來向他道別之際,有人讓他前往嶺南一定要珍重身體,有人婉轉勸他不若辭官,他卻在團團作揖抱拳謝道:“諸位好心,我領了。嶺南雖惡處,卻也是人才輩出之地。若能遇到知心知己,更是不枉此行。諸位留在河西,也不必時時頂撞蕭大帥,須知明哲保身。”
當年正當年少時,王維遊歷兩京,爲寧王岐王座上嘉賓,一詩出則兩京紙貴,可一舉奪下狀頭後,卻因故左遷一路蹉跎,雖則曾經有張九齡的重用提拔,可隨着張九齡的失勢,他也自然而然受到了牽連。此時此刻,聽到他竟是連明哲保身的話都說出來了,幾個屬官不禁心頭都是沉甸甸的。
“難不成這天下就沒了公理正義不成?”
“也許有,也許沒有。”王維淡淡一笑,目光看向了極北之地。如果換成杜士儀處在自己這境地,絕不會說出這樣頹唐的喪氣話,只會絞盡腦汁想辦法挽回,這一點,他那弟弟王縉和杜士儀卻像得很。只不過,王縉這麼多年兜來轉去就沒離開過中樞,這就比不上主政一方經驗豐富的杜士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