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聖嚴和閻寬在奏報上如實轉述了那些主從犯人的供述,而在夾片上,卻各自陳述了自己的判斷。儘管不像是阿茲勒那樣曾經在突厥牙帳生活過,而且見過登利可汗,但兩人一文一武,閱歷經驗無不豐富,隱隱之中由從犯的膿包和主犯的決絕,已然覺察出了某些端倪。
故而,來聖嚴的判斷是,突厥牙帳內部爭權,新任的左殺判闕特勒和右殺伊勒啜試圖以此栽贓登利可汗,這種可能性極大。而閻寬的判斷則更爲大膽,他指出,很有可能是這些年來因爲毗伽可汗和闕特勤兄弟再振汗國,收攏各部,那些因爲強勢而不得不附庸其下的部落眼見突厥內亂,不甘繼續受其壓榨,因此方纔想出了這樣一條計策,爲的是讓大唐繼問罪突厥不朝覲聖壽之後,進一步斷絕和突厥的往來,從而讓孤立的突厥狗急跳牆,自取滅亡。
所以,杜士儀看着面色不安的阿茲勒,不禁有些讚賞這個胡兒,而他更加滿意的,是鎮守中受降城的主將閻寬。
閻寬此人作爲安北都護府長史坐鎮中受降城,老成持重,行事最爲謹慎,拂雲祠那個地方聚居了那麼多胡兒,怎會置之不理?那些蕃僧漢僧之中,早就被摻了一些沙子進去,對這些胡兒一再甄別,確定並無問題之後,這纔對他上書提及此事。畢竟,作爲突厥人心目中的神祠,即便那些胡兒都是因爲年少而託庇其中,可日後長大了該何去何從?
“雖只是揣測居多,但只是旁聽就能想到這麼深遠,着實不錯。”杜士儀微微頷首,隨即開口說道,“你此去中受降城之前,我曾經承諾於你,如若此行有成,那就賜你杜姓。如今還未足證你的揣測,可你的用心和仔細,我卻已經看到了。我暫時沒有別的事吩咐你,先回去和其他人團聚吧。對了,廣元如今上長安去了,我在你那些同伴中挑了兩人相從。”
即便杜士儀的言下之意是說暫時不能賜他杜姓,但阿茲勒得到了肯定,心中仍然極其興奮。他恭恭敬敬行過禮後出了門,等回到了自己這幾十個人的居處,他就發現,自己一來一回不過大半個月,可這個小院子已經變了樣子。小小的院子裡整整齊齊地晾曬着衣服,每一間房的門口都貼着標籤,用各式各樣不同的圖樣代表每一個人。而平日裡這些胡兒聚在一起,最喜歡吵吵嚷嚷說話,眼下卻沒有喧譁之聲。
好奇的他走到其中一間房前,從門縫裡往裡頭一看,發現裡頭六個女孩子正在一個婢女的指導下做針線。以往一如男子那樣大大咧咧的她們,如今那堅毅的臉上寫滿了專注,而那個婢女看了一圈後,最終開口說道:“夫人說過,女子不遜男兒,但若是極剛卻不知柔,未必就是好事。聽說你們之前在拂雲祠的時候,縫補衣裳並不常做,針腳功夫實在過不去,這才讓你們學一學。如今你們不用過了這頓愁下頓,有些必要的東西學了沒有壞處,異日嫁了夫婿,難道連他破了的衣服都要央別人幫忙?”
幾個女孩子全都笑了起來,看到她們發自內心的笑容,之前佐助秋娘,這次被王容特意留下來,總攬後院事務的莫邪頓時也笑了。她信手抽出隨身短劍,迅疾無倫地凌空虛點數下,見衆人無不爲之失神,她便笑吟吟地說道:“大帥曾經說過,平日就像個平凡女子,關鍵時刻能夠挺身而出救人於水火,這也是巾幗英豪。就比如……”
她倏然轉頭,身與劍合,突然朝門邊疾射了過去。阿茲勒看到時已經躲閃不及,不得不眼看着大門陡然被人拉開,一把短劍就這麼橫在自己脖子上。
而剛剛還歎爲觀止的女孩子們全都驚呼了起來,有的嚷嚷着阿茲勒大哥,有的則乾脆奔上前來。聽到這個稱呼,莫邪臉色古怪地收回了劍,沒好氣地說道:“原來是你回來了!大大方方進來就行了,在門口偷聽什麼,莫非是對她們心懷不軌?”
阿茲勒簡直百口莫辯,唯有趕緊賠禮道歉。等到這小小的騷動平息了下來,他到四面屋子裡去轉了一圈,見一撥撥的夥伴那兒,全都有人在教授各種各樣的東西,他只覺心中又是高興又是悵然。現在,大家不但有了遮風避雨的地方,能夠填飽肚子,而且還能有人關心成長,他這個頭兒豈不是就沒用了?
靈武堂中,杜士儀卻把龍泉給叫到了面前。王容帶着杜廣元前去長安,帶走了干將和承影,留下了龍泉和莫邪。數月以來,他觀察四人言行舉止,早已和王容商定了,要把人真正留下來。此時此刻,他端詳着龍泉,許久才沉聲說道:“你可願從我改姓杜?”
杜士儀當年初見他時,就曾經說過,只要他視其如父,便會視他如兒女,這些日子跟隨左右,龍泉真真切切地體會到,這位朔方節帥雖則有嚴厲的一面,但大多數時候待人都很溫和,偶爾責備的時候都是有緣有故,絕不會無端發火。有時候他也會想,那如果真的是他的父親師長該有多好。因此,此時此刻聽到杜士儀提到此事,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屈下雙膝,磕了個頭。
“大帥,我早已把靈州當成了故鄉,將大帥和夫人當成了父母,我願意!”
“好孩子。”杜士儀笑着按了按龍泉的肩膀,笑着說道,“龍泉本是古時名劍,名曰龍淵,到了本朝方纔因爲避諱高祖皇帝之名,改成了龍泉。從今往後,你的學名便叫杜源,雖從我姓,不忘根源!”
“是,多謝大帥!”龍泉再次的磕了個頭,臉上滿是喜悅,可當站起身的時候,他仍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其他三人……”
“跟着夫人去的干將和承影,等他們回來再說,至於莫邪,你回頭讓她來見我。不過,既是大家都叫慣了你龍泉,平時就還是這麼稱呼吧。”
杜士儀吩咐讓莫邪回頭來見他,龍泉卻禁不住那興奮和驚喜,立刻把她給找了來。當莫邪強抑歡喜,從杜士儀那兒領了杜奕這個學名出了屋子後,立刻發出了一聲忘情的歡呼,隨即忘了男女大防,直接和龍泉抱在了一起。
“我有姓氏和名字了,終於有姓氏和名字了!”幼年被人擄掠離鄉,被人當成豬狗奴隸一般多年,甚至連姓氏都不知道的莫邪,竟是激動得淚如泉涌。她鬆開手,使勁擦了擦通紅的眼睛,看着龍泉說道,“嶽娘子沒有騙我們,大帥真的對我們很好!日後無論遇到什麼事,我絕不會背棄大帥!”
“我也一樣。”龍泉一如平日那般,如同兄長似的揉了揉莫邪的腦袋,“夫人和秋娘大母都不在,後院就要靠你了。”
不管杜士儀對阿茲勒的敏銳怎麼讚賞,但無論是先來後到,還是對這些胡兒的考察尚未足夠,他都不可能越過龍泉四人,賜其姓杜。因葉天旻家中弟妹因時氣而病了,他放了人回去,而來聖嚴出外,他索性也把來瑒放回去照管家中,偌大的靈武堂便顯得有些冷清寥落。一人獨處的他復又收回思緒,盤算中受降城一事,最終做出了相應判斷。等到又命龍泉找來了王昌齡和岑參之後,他便把來聖嚴和閻寬的奏報遞給了二人。
“大帥,這事既然存疑,難道就這樣殺雞儆猴,草草了結?”
“不。”杜士儀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二人給我草擬奏表上疏,然後,給我傳令中受降城,將那個死硬咬舌的主犯直接梟首,硝制之後,傳首於突厥牙帳,然後告訴登利可汗,此人聲稱是奉其之命在中受降城挑起胡亂,事發之後咬舌自盡。雖說之前我因突厥不朝天子而問罪於他,可並不相信他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腦袋給了他,煩請他替我查一查。到時候他無非三種選擇,雷霆大怒查問左右,趁機問罪於左右兩殺,抑或是興兵來攻。如果選擇了最後一種,想來前方三受降城的軍馬早就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
王昌齡和岑參頓時都興奮了起來。後者更是神采奕奕地說道:“大帥,我能否請命去三受降城勞軍?”
“還沒打仗呢,用不着勞,要的是激揚士氣,你要去就去吧!”杜士儀點了點頭,見年輕的岑參高興得直接歡呼了一聲,他不禁莞爾。
而王昌齡倒是很想請命,可他這個掌書記總不能輕易離開靈州,也只能羨慕好友的運氣了。兩人彼此商量着,沒用多久就炮製出了一篇有理有據的奏疏,一篇送給突厥的檄文,讓杜士儀過目略改了幾處後,王昌齡就親自去謄抄了。等這些事情纔剛做完,外間龍泉就通傳說有人慕名來拜訪王岑二人,杜士儀少不得就將這兩個如今替自己延攬士人的傢伙給趕走了。
“今後朔方義學要很多人,你們就算給我舌粲蓮花,也得留下越多越好的人!”
傳首牙帳這種大快人心的事,在中受降城中一傳開,自然引來了衆口一詞的叫好,尤其是之前受了矇騙捱了板子的某些胡人,更是拍手稱快。然而,突厥牙帳的反應尚未明朗,王容一行人還在路上,來自長安的一封密信就送到了杜士儀面前,卻是來自高力士。
當杜士儀打開那密封銅筒,從中取出信箋之後才掃了一眼,他不禁露出了駭然震驚之色。
“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