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還在自己身邊的一個活生生的護衛,轉眼之間,卻變成了一具血淋淋的屍體呈現在眼前,李林甫登時面色鐵青。而一旁的高力士在揚眉吐氣之餘,也不禁詫異地看着面前那個手中提着寶劍殺氣騰騰的中年女子。儘管他曾經聽到過這一位的昔日威名,但總以爲以訛傳訛,有所誇大,如今方纔意識到那很可能是真的!
若無如此膽色,怎能在奚王牙帳退三部聯軍?若無如此氣魄,怎能在雲州廢城打造了那樣一番基業?
好一個雖孑然一身,卻足可傲視羣雄的固安公主!李魯蘇那等連王位和子民一起丟了,在長安苟延殘喘的喪家之犬,怎配得上她!
固安公主衣襟微微敞開,發間還溼淋淋滴着水珠,她提着此刻尚鮮血淋漓的寶劍,冷冷說道:“這狗鼠輩竟敢窺視我入浴,我只好一刀殺了!高將軍,你不是說爲防大盜,外間都佈設了萬騎營的精銳,怎還會有這種事發生?”
別說固安公主只是個和蕃公主,李林甫甚至就連尋常帝女都不放在心上,可眼下固安公主以這幅模樣滿不在乎地出現在人前,又拿的是如此藉口,他竟是有再大的憤怒也沒法說。此時此刻,他唯有寄希望於另一個人能夠找到杜士儀的蹤跡,哪怕是就這麼開口嚷嚷一聲,也足以彌補他冒的風險以及擔負的損失了。
然而,那個人卻始終沒有任何動靜,就彷彿一滴水掉進了寬闊的湖面,須臾就融入了進去。他只能不去理會高力士的逼視,固安公主的擠兌,沉住氣等候着裡頭的動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只聽得內中傳來了一聲劃破夜空的慘叫,繼而彷彿被人掐住喉嚨似的,再沒半點聲息。這一次,他終於爲之勃然色變。
不可能的,這兩人平素翻牆入院如入無人之境,他身邊那幾個弓馬了得刀劍一流的護衛,也拿不住他們半點蹤影,怎會今日如此不濟?
高力士只看李林甫的表情,就知道對方帶來的那兩個護衛全都折在了其中。於是,他微微一挑眉,這才極其恭敬地對固安公主說道:“貴主真是巾幗英豪,有你在此,什麼宵小之輩能夠得逞?”
“是啊,若非元娘也不嫌山居寂寞,竟是陪着我到這兒住,興許就被那些跳樑小醜得逞了!”一直沒露面的玉真公主在王容的攙扶下出現在了高力士和李林甫面前,冷淡地看了一眼李林甫後便嗤笑道,“什麼大盜,真是笑死人了,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小蟊賊,竟然當我這玉華觀是能隨便亂闖的?”
今天夜裡你方唱罷我登場,一路一路的人馬競相出現,讓人目不暇接,而且多是不速之客,玉真公主只覺得憋了一肚子火氣。此時此刻,她甚至連高力士都斜睨了一眼。
當兩個看上去孔武有力的婢女猶如拖死狗一般,將一具屍體從內中拖了出來,丟在地上之後,玉真公主這纔沒好氣地說道:“高將軍,李相國,二位想必都看到了,什麼大盜,到了我這裡就只有橫着出去一條路!我一介已經入道的女冠,沒什麼值得二位惦記的,你們請回吧!”
事已至此,李林甫除卻咬牙切齒於自己手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兵權,不能硬抗典禁軍的高力士,沒有其他任何辦法。他只能強壓挫敗感,強打精神不動聲色地和玉真公主寒暄兩句,甚至都不提一句自己那兩個折在此處的護衛,就這麼匆匆告辭離開。而他這一走,高力士本想要開口說話,卻被玉真公主堵了回去。
“高將軍你已經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接下來也就不用再說了,他知道,我們這些女人也都明白了。你也請回吧,順便把那些萬騎營兵馬都帶回去。”
高力士本想再爭,固安公主便開口說道:“強扭的瓜不甜,若是玉奴自己願意,我們身爲長輩,自也不會違逆心意。倒是高將軍,今夜李林甫走這一趟,固然是衝着他來的,可也未必不是衝着你。要知道,他力挺壽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萬一他還覺察到了這其中端倪,覺得這樣一件事會讓壽王成爲笑話,說不定也會從中作梗。”
事到如今,高力士自覺已經對杜士儀闡明利害,再加上李林甫這突然橫插一槓子,他的重心也不知不覺爲之轉移。想到李林甫拜相以來,所向披靡無往不利,揣摩上意之處竟不遜色於自己,更重要的是處置政務深得聖心,他不禁擰緊了眉頭,好半晌,他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也罷,那我就先回去了。然則萬騎營兵馬我會在明天一早卯時之前撤走,以免李林甫再玩什麼花樣,說經臺那邊我也會令人監視。明天,我會親自去說經臺,再會一會李林甫,二位貴主,告辭了,代向太真娘子和他說一聲,我高力士的爲人他們應該清楚,請他們好好考慮就是!”
隨着李林甫和高力士的先後離開,一晚上動盪不安的玉華觀終於平靜了下來。玉真公主卻不禁心有餘悸,在固安公主和王容的左右護持下回到寢室前頭時,她方纔按着胸口說道:“真是好險,若非李林甫那兩個護衛都被截住殺了,真要是給他偵知半點端倪,我就算是阿兄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恐怕也護不住!”
“李林甫的行蹤有赤畢親自盯着,若非算準了他的行蹤,我也不敢從朔方潛回京畿,又和高力士會面。終南山還有辦法,長安城我就不敢冒那個風險了。事已至此,唯有希望李林甫能夠牽制高力士的精力,讓他暫時騰不出手來。至於是否真的能夠讓玉奴脫身,也得看他二人。”
杜士儀從寢室出來,凝重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然而,說到最後,他仍是不禁無奈。要把希望寄託在別人的身上,這是他一向最不願意的,可如今事情發展到了最棘手的一步,儘管天子還不曾親口挑明,可高力士絕不會無的放矢,那種動向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杜郎,玉奴在廣元和蕙娘那兒,我已經囑咐廣元好好照拂她。”王容告知了玉奴的行蹤後,見杜士儀稍稍輕鬆了幾分,她便正色說道,“不論你是否安排好了,這一趟終究太過危險,等到天亮萬騎營兵馬撤走,你就立刻離開吧。朔方縱使文武賢明勇武,可你這節帥也是不應該擅離職守的!”
王容說完,玉真公主也立刻嗔道:“玉曜說得沒錯,你這人什麼時候這麼衝動了,今天晚上這一個個登場的架勢,我都快連魂都嚇沒了,就怕阿兄也來湊這個熱鬧!”
“觀主你可別嚇我!”哪怕固安公主之前在高力士和李林甫面前那般姿態,此刻也不禁面帶苦色地說道,“若是陛下親至,那可就什麼辦法都沒轍了!阿弟,這次你給我好好反省,這要是萬一李林甫說動了陛下親至,又或是想出其他鬼主意,我看你怎麼應付!快去睡吧,明天你可還要回程趕路!”
“是是是,這次是我的錯。”被三個除了妹妹杜十三娘之外最親近的女人輪番數落,杜士儀只能舉手投降。然而,他卻沒有立刻去睡,而是再次去探看了玉奴三人。
杜仙蕙年紀最小,早已睡着了,而玉奴也已然在長榻上睡着了,只枕上溼了一大片,顯然還哭過,他不禁唯有嘆息。而在她的旁邊,聲稱會守着阿姊的杜廣元正腦袋一點一點正在打瞌睡,他便沒有去驚動他。出了屋子後,他便對王容說道:“不要告訴廣元和蕙娘,我來過,以免他們不小心露出口風。”
杜士儀千里迢迢趕來,都沒有見上兒女一面就要回去,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全都不無唏噓。她們把人安置好了之後,張耀便把本待在外看守的虎牙也一塊趕去了睡覺。至於王容,則是回返之後見了此行隨自己來的承影和干將,大大誇讚了一番他們此次建功。
那第二個潛入玉華觀的護衛,便是他們憑藉劍術配合,乾脆利落地把人斬殺當場!
次日清晨,當杜士儀經過一夜補眠,恢復了幾分精神打算啓程的時候,他便在送行的寥寥數人中看到了玉奴的身影。昨晚該說的已經說了,他已經想不出話再來勸她,動了動嘴脣正想開口時,他就只見她快步跑上前來,不管不顧地緊緊抱住了他。
“師傅,謝謝你,謝謝你爲了我的事,從靈州趕過來……”
說到這裡,玉奴鬆開手退後兩步,隨即擦了擦溼潤的眼睛,這才擡起頭說道:“我答應師傅,不會輕易立刻答覆高將軍這件事。可是,他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那麼就不會輕易放棄的!至少,我會守住自己,不會讓別人輕易得逞!”
“照顧好自己。”
杜士儀唯有囑咐了這麼一句話。大約是因爲玉奴的這個擁抱太過溫暖,他忍不住又上前去抱了抱自己的妻子,在她耳畔囑咐了幾句,見其先是愕然,隨即鄭重其事點了點頭。他復又來到固安公主面前,給了她一個出其不意的擁抱。
“阿姊,這次你太鋒芒畢露了,接下來要小心!”
“用不着你替我擔心!”固安公主先是有些身體僵硬,隨即很快鬆弛了下來,“我等你滅了突厥!”
等到只剩下玉真公主時,大約因爲被前頭三個感染,她竟是主動上了前來,輕擁了杜士儀入懷後,便在他耳邊惡狠狠地說道:“下次不許再衝動!我曾經失去過一次摩詰,可不想你和他一樣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