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父親連續左遷,最後更是流放嶺南惡處的時候,宇文審遍嘗人情冷暖,迅速成長了起來。而聽從母親韋夫人的建議,拜入杜士儀門下,他除卻學習了經史文章之外,更多的則是學到了一種爲人處事的人生態度。故而進士及第,入仕爲官後,本就年紀比一般新進士大的他表現得很是出色,兩次見到天子時,也是不慌不忙從容不迫,從而給李隆基留下了深刻印象。
故而,李林甫不管是否還記着當年宇文融的引薦之恩,不管是否忌憚宇文審出自杜士儀門下,也不得不好好提攜一下這個舊友之子。所以,宇文審的仕途之路纔會這麼平順。而他也一如大多數世家子弟那般精通處事,拜爲萬年尉時還特意去拜謝了舉薦自己的李林甫,故而外人都覺得他和李林甫關係不錯。
所以,他剛剛纔能告知張興這麼多關於李林甫的消息。此刻聽其問到李適之楊慎矜等人,他就哂然一笑道:“李林甫這個人,陛下喜歡誰,他就喜歡誰;陛下不喜歡誰,他就不喜歡誰。所以,他和李適之楊慎矜等人交往,不過是因爲要做給陛下看,只可惜那幾位卻看不出來,還以爲真的是獨秉大權的李相國都很敬重他們。”
張興頓時點頭附和道:“內兄所言極是。旁觀者清,只不過就算有旁觀者提醒他們,他們也未必醒悟。”
“不但是李適之楊慎矜,最可笑的是太子內兄韋堅。因爲娶的是楚國公姜皎的女兒,也就是嗣楚國公姜度的阿姊,竟然也和李林甫打得火熱,彷彿以爲如此就可保住太子的東宮之位。李林甫倒還真的是接納了他,可還是常常命人送東西去壽王宅中,彷彿不改初衷。”宇文審說到這裡,一時間就想起父親在世時,通過李林甫和武惠妃牽上的線。
那七八年間,父親一路青雲直上,從一介縣丞扶搖直上入政事堂拜相,一直認爲宮內有武惠妃爲援,高力士說話,定然會永保榮華富貴,可真正出事之後,竭力說話而又暗中保護的,竟是隻有一個杜士儀!
而張興想到的卻是,李林甫要是真改了初衷,這宰相也就當到頭了!若不是想着能靠宰相制衡東宮太子,省得自己時時刻刻都要分神盯着,只憑着武惠妃和李林甫的關係,李林甫如何還能在政事堂如此安穩?
這一晚給張興的接風宴,原本只有宇文家的人,可張興身爲一介寒士,卻爲宇文家的佳婿,又是朔方節度使杜士儀的心腹,故而也有耳目靈通的人聞訊而來,來者不是別人,卻是太子妃韋氏的兄長韋堅。京兆韋氏分支衆多,宇文家雖是兩代和韋氏聯姻,卻和韋堅並非一房,平日相交也不算多。可韋堅爲人長袖善舞,如今又身爲長安令,在京畿之地爲一方主司,妙語連珠之處,其不請自來的尷尬被他消解得乾乾淨淨。
而他來得晚,這時節滿城夜禁,坊門關閉,宇文審就算再不歡迎這個客人,也只能留宿其一夜。而張興卻藉口旅途勞累,謝絕了秉燭夜談的邀約,早早就睡下了。夜半時分,他突然聽到外頭有異聲,頓時一骨碌坐起身來,可沒多久,他就發覺有人窸窸窣窣摸進了自己的寢室,卻是出聲喚道:“張判官。”
聽出是阿茲勒的聲音,張興卻依舊沒有放鬆警惕,而是沉聲問道:“夤夜見我何事?”
“張判官,有人摸到你這來了。”
這樣一句話實在非同小可,張興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他定了定神,向黑暗中那個少年招了招手,等人來到自己跟前,他才壓低了聲音問道:“可看清楚了?一共幾個人?現在何處?”
阿茲勒輕聲答道:“一共是兩個人,鬼鬼祟祟地接近之後,被我投石嚇跑了,我本想追出去,可生怕張判官這裡沒人知會,就放過了他們。”
“很好,京畿重地,不要貿然行事。”張興微微點頭之後,隨即方纔想到,因爲自己此行是爲了向天子稟報杜士儀對突厥的戰略計劃,是機密,但並非極密,而且因爲客居宇文家,所以即便他帶來的隨從和牙兵都是杜士儀精挑細選出來的,也都安置在他處,只有阿茲勒根據杜士儀的吩咐一直在他身邊。
“這樣,你晚上辛苦些,就睡在我牀前,外頭的事情不要理會。明日我會稟報岳母和二位內兄。”
話雖如此,張興卻不太相信宇文家有人會這般偷雞摸狗,那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幹出這種事的可能性更大些。可是,韋堅好歹是太子妃的嫡親兄長,又擔任長安令要職,要試探他儘可另找機會,何必非得來這麼一出,這不是敗壞名聲麼?
想不通的事情就暫時不想,張興囑咐阿茲勒在牀前值夜,接下來倒是一夜好睡。等到天明他起牀的時候,便得知韋堅已經趕去上早朝了——身爲京官兼常朝官就是如此,每天日日天沒亮就上早朝,怪不得杜士儀視此爲畏途,打心眼裡都不願意爲京官。
因爲代杜士儀投書,希望能謁見天子的事還沒答覆,他便掐準時間,辰正時分方纔來到了侍中牛仙客的宅邸。正如牛仙客這個宰相在朝中猶如隱形人一樣,他的宅邸也完全不像是一個宰相級高官的府邸,儘管門前列戟,宅邸莊嚴,但卻掩不住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光景,就連守門人也顯得百無聊賴。
倒也不是沒人想過走牛仙客的門路,但牛仙客對外的態度極其鮮明,他這個宰相是奉旨辦事,閒事免談!
故而,張興只帶着阿茲勒一個隨從進入了牛宅後,就發現自己竟是成了被人圍觀的人。牛家用的僕役並不算多,訓練也談不上有素,就只見他走到哪裡,那些僕從的目光就跟到哪裡,一個個都眼神中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好奇和打探,以至於阿茲勒都覺得渾身不舒服,暗自犯嘀咕。
這是把他們當成什麼珍稀玩意了嗎?
等踏入牛仙客的書房,把衆多窺伺的目光隔絕在外,又知道阿茲勒必定會好好盡到看守的職責,張興才鬆了一口氣。他恭敬有禮地見過牛仙客後,還來不及開口,就只聽牛仙客開口說道:“當初我在河西節度使任上,和你打過幾次交道,只沒想到隴右黑書記變成了朔方黑判官。張判官能力卓著,杜大帥真是提攜的妙人。”
牛仙客竟然會打趣自己兩句,這有多難得,只要熟悉牛仙客的人立刻就會有體會,張興也自然覺得意外。可是,這至少是一種親善的態度,他當即謙遜了幾句,繼而又恭維了一番牛仙客在河西時的軍功政績,最後方纔拐上正題道:“牛相國,我此次奉杜大帥之命回京謁見陛下,其實是爲了漠北突厥內亂之事而來。相國不比那些並無出鎮一方經驗的朝中高官,所以杜大帥囑咐我在陛下接見之前,先行謁見相國。”
先是牛相國,然後省略姓氏只說相國,這其中拉近關係的妙處,牛仙客當然體會到了。他不用猜都知道,杜士儀和李林甫關係交惡,張興肯定不會先去見李林甫,可如此軍略大事先來找自己商量,必定非同小可。於是他也顧不上自己在朝一直都事事落在李林甫後頭,處理政事中規中矩,立刻詳問情由。
等到張興將如今突厥內亂的最新進展,以及僕固懷恩的父親乙李啜拔得到同羅部酋長阿布思投書,杜士儀竟然建議其參與突厥內亂之事後,牛仙客終於勃然色變。他一面暗歎杜士儀的大膽,一面嘀咕這樣的事杜士儀竟然也敢拿到檯面上來對天子稟明,好一會兒方纔長長出了一口氣。
“杜大帥的膽大包天,我不是第一次領教,可每次聽到還是覺得匪夷所思。此事若不成,異日乙李啜拔將會領漠北僕固部來投,而若是成了,突厥也必定四分五裂,滅國指日可待。而且,河隴正和吐蕃打得如火如荼,而劍南道纔剛經歷大敗,幽州張大帥雖說對契丹連場勝仗,滅國卻是談不上,杜大帥若真的不費多少兵卒而建下大功,確實是心思縝密。”
說到這裡,牛仙客又猶豫了好一會兒,方纔最終點頭道:“倘若陛下真的以此事徵詢於我,我會爲杜大帥這番計劃說話的。”
牛仙客如果答應的事,那就儘可放心,這是張興在和牛仙客打過幾次交道後得出的經驗。因此,他大爲高興地拜謝過後,正要告辭時,就只聽牛仙客突然問道:“張判官是否聽說過,幽州張守珪張大帥又打了勝仗?”
張守珪打勝仗不是奇事吧?他打敗仗那纔是奇聞!
張興雖知道這位如今的大唐第一名將爲人倨傲,甚至還對杜士儀有敵意,但與其沒有半點交集,倒也佩服張守珪到哪裡都是勝仗無數,至今未嘗一敗。於是,他順勢讚歎了一番張守珪的智勇雙全,可卻發現牛仙客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霾,心頭頓時有些奇怪,等告辭出了牛家的時候,他方纔仔細琢磨起了這個問題。
牛仙客從前是在河西,又沒到過幽州,張守珪打勝仗也不會礙着牛仙客,這位侍中不是嫉賢妒能的人啊!
等到這一天傍晚,宮中派了內侍宣他明日入見,方纔透露出一個高力士捎帶出來的消息。
有人舉告張守珪以敗爲勝,冒功請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