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毗伽可汗當年在暾欲谷的建議下,曾經和大唐議和,兩國在西受降城互市,維持了多年的相安無事。和接受大唐冊封的奚、契丹、渤海、黑水這些番邦不同,和西域諸多附庸大唐的小國不同,和已經多年來託庇於大唐的所謂西突厥十姓可汗也不同,東突厥和吐蕃一樣,都並不是大唐的臣屬國,而是對等的國家。吐蕃還自稱爲甥,奉大唐爲舅,東突厥就連這一點讓步都不曾做出。
作爲一個曾經覆滅於大唐鐵蹄之下,而後又重新崛起的國家,東突厥一直都是驕傲的。甚至於,他們根本不承認西突厥,在他們看來,突厥只有一個。
所以這一次,突厥因爲內亂而一分爲二,兩位可汗全都願意向大唐稱臣,又派出了葉護這一層級的高官前來長安,自然是引來了朝野一片頌聖之聲。於是,李隆基對於如此盛事給予了極高的規格,不但讓鴻臚卿劉知柔親自前往迎接安置,還封鎖了長安朱雀大街這一條當年最寬廣的御道,供杜士儀以及使臣一行進京。道路兩旁就只見羽林軍神武軍兩軍將士按刀而立,更多的百姓擁擠在後頭翹足觀望,但卻在官兵彈壓下不敢高聲。
即便如此,面對那整齊的裡坊,洶涌的人潮,雄壯的軍姿,骨力裴羅和乙李啜拔仍然感受到了一股非同尋常的衝擊。兩人都是一部首領,如今在東西兩邊聲威卓著,而且並非固執不知變通之人,先前的一路上就已經有所交流。此刻,骨力裴羅便低聲說道:“俟斤雖說之前在夏州定居已久,可應該也是第一次來長安吧?大唐天可汗果然是普天之下最富有的人,這樣的城池簡直讓人無法想象!”
乙李啜拔此前把陳寶兒留下坐鎮,而且部族中還有他一手提拔的幾個得力部屬,倒也不憚離開之後出什麼問題。路上杜士儀曾經提醒過他,骨力裴羅此人雄才大略,遠非阿史那施那樣的草包可以比擬,他自是格外小心。
因此,骨力裴羅如此感慨,他就笑眯眯地說道:“長安我雖然是第一次來,但洛陽我卻有幸去過兩次,雄偉壯麗之處,絕不遜色於長安。不過,你說大唐天可汗是普天之下最富有的人,這話卻不太準確,我得補充一句,不是最富有,而是最有權勢!只有最有權勢的人,才能富有四海,讓萬民臣服。”
後頭那兩個漠北強部首領在暗中交談什麼,和劉知柔一同並肩走在最前頭的杜士儀並沒有注意到。劉知柔是大唐著名史官劉知幾的兄長,此前劉知幾之子劉貺因和王維一樣,坐舞黃獅子而被黜,劉知幾因爲子鳴冤而被貶,死在任所。如果不是杜士儀轉呈敬獻了劉知幾所作《史通》給天子,這位赫赫有名的史學大家也不會得以昭雪沉冤,追贈工部尚書,諡曰文。
正因爲如此,此刻杜士儀聽到劉知柔低聲向自己解說近些日子長安朝野種種議論,心中明白對方是投桃報李,也算自己從前結下的善果。
劉知柔解釋到最後,突然壓低了聲音道:“朝中關於杜大帥拜相的呼聲很高,甚至有傳言說,牛相國如今體力不濟,因此舉杜大帥自代。”
簡直荒謬!他和牛仙客雖說談不上極深的私交,但私底下也是有書信往來的,他對牛仙客曾經把話說得很清楚,和李林甫這種人共事,他可沒那麼厲害的養氣功夫,還不如眼不見爲淨!
杜士儀心裡這麼想,面上也哂然笑道:“大概是有人以訛傳訛吧,這世上有的是多事之人!”
即便李隆基對於這次突厥東面西面兩位可汗派出的使臣分量頗爲滿意,但他身爲大唐天子,怎麼也不至於立時召見,故而骨力裴羅和乙李啜拔便被劉知柔親自安排在了四方館。而杜士儀本待在驛館居住,以待召見,可讓他沒想到的是,中官黎敬仁竟是匆匆而來,笑容可掬地向他連連道喜。
“陛下曾經問說,杜大帥身爲朔方節度使,在長安可有私宅,那時御前有人對之以宣陽坊私宅。陛下得知是當年杜大帥在萬年尉的時候置辦的,而後雖又購入了四方兩處閒置的院子,可終究和杜大帥如今門前列戟,官居高品不相符,當下便敕令工部,在宣陽坊杜大帥故宅周邊騰出土地,再造新第,然後沿街開門,以昭示榮寵。”
長安洛陽裡坊衆多,普通百姓乃至於尋常官員,這家中的大門都是向着坊內十字街開的,決不允許在坊牆上開門,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員,以及那些王公貴戚,方纔可以允許在坊牆上開門。杜士儀當初在長安時,尚未達到這樣的地位,後來官階固然到了,人卻又很少回長安,故而也懶得折騰。如今天子卻想到了這種住處之事,他自然是少不得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稱謝連連,順帶又贈了黎敬仁一個“紅包”。
對於出手大方的杜士儀,黎敬仁自然更加客氣:“若非陛下昨日偶感風寒,今日就應該召見杜大帥的。不過,杜大帥招降突厥之大功,陛下一定會厚加恩賞,就是入政事堂拜相也不奇怪。”
一個劉知柔如此說也就罷了,可黎敬仁也如此說,杜士儀不得不懷疑背後的文章。他當即巧妙試探了黎敬仁幾句,聽其露出的口風是,並非李隆基這麼提過,而是外頭頗有如此傳言,他不禁更加警惕。
於是,當暫且住到城東驛站後,他就讓隨行的阿茲勒前去牛仙客宅中送信。結果,阿茲勒方纔剛走沒多久,張興便到了。兩人主從多年,張興一見面也不寒暄,直截了當地說道:“大帥,李林甫果然老奸巨猾,若是我稍有貪念,便上了他大當!”
他幕府衆人之中,張興一直是最機敏急智的,能夠讓其說出這樣的話來,杜士儀不禁笑了:“怎麼,奇駿是直面李林甫打過交道了?”
“若不曾見過口蜜腹劍李相國,我怎會說出這話來?”張興見杜士儀請自己落座,他在其對面坐下,換了個盤膝趺坐的舒服坐姿之後,就一五一十地將李林甫遊說自己的話一五一十轉述了一遍,隨即方纔苦笑道,“說實話,我不是不心動,可後來想想朔方節度使之位何等要緊,覬覦的人也不知道多少,我何德何能竊據此位?那時候,我便打算回頭對大帥剖明此事,可誰曾想不數日之後,到處就流傳起了大帥即將代牛相國爲相的消息。”
說到這裡,張興雙手按着面前的小几,一字一句地說道:“我那時候立刻去見了牛相國,他倒是寬厚長者,只說人云亦云,他並不會介懷,可正好碰見侍御史姚閎前來,他不但對我冷嘲熱諷,還說我貪心不足蛇吞象,竟然敢妄想朔方節度使之位。這時候,我方纔覺察到不對。原來,傳言中,是我這個節度判官想要染指朔方節度使之位,大帥又想入朝拜相,於是……”
“於是之後你就不用再說了,想也想得出那是些什麼樣的傳言。”杜士儀打斷了張興的話,不以爲意地說道,“奇駿你隨我多年,面對節帥之位一時動心,這是正常反應,是人都會如此。李林甫做事,素來會把一切可能性全都算在其中,所以,他此舉當然不是爲了讓我拜相,也不是爲了讓你接任節帥,而是爲了造出一種聲勢。先不用慌,我可不是那些毫無準備被他算計的人。”
興慶宮龍池畔的沉香亭中,李隆基正若有所思地和玉奴對弈。他隨手下了一顆黑子後,見玉奴微微一笑,拈起一顆白子舉重若輕地放在棋盤上,隨即得意洋洋吃掉了他腹地一條大龍,他不禁眉頭大皺。偏偏耳畔還傳來了一聲舉棋不悔真君子,他只能無可奈何地看着自己轉瞬間大敗虧輸。這時候,玉奴長噓一口氣,站起身從張雲容處抱起一隻毛色如雪的貓,隨即懶洋洋說道:“陛下既然心思不在這上頭,屢戰屢敗,我贏得也沒意思,我這就回太真觀了!”
“等等!”李隆基叫了一聲,見玉奴抱着那白貓轉過身來,那白貓純白的毛色和她那白如凝脂的膚色竟是讓人一時半會有些混淆了,他不禁細細端詳了片刻,這才笑着說道,“上次你師尊進宮還說你回去得越來越少,這兩天你便出宮見見她吧。”
“我也想念師尊,可我正忙着排演獻給昭成太后的霓裳羽衣曲呢,出宮太耽誤時間。過兩日我就接了她進宮來,陛下不會不同意吧?”玉奴眉頭一挑,見李隆基無奈點頭,她便笑看着左右侍兒道,“雲容,小蠻,和我去梨園,我可不像陛下那般清閒,若是排不出好舞來,回頭別人可要質疑我侍奉昭成太后的孝心了。”
見玉奴就這麼帶着張雲容和謝小蠻施施然離去,李隆基頓時又好氣又好笑。侍立一旁的高力士則是咧了咧嘴,見李隆基擡頭看他,他方纔滿臉堆笑地問道:“大家是隨太真娘子去梨園,還是回興慶殿?”
“老貨,你越來越大膽了!”雖說是喝了一聲,可見高力士照舊沒事人似的,李隆基不禁有些暗歎了一口氣。他既然費盡心思通過高力士把人弄進了宮,當然不希望玉奴沒事就往宮外跑,哪怕玉真公主是他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至於杜士儀一個男人,他自然更不希望其藉着昔日師徒之名探望玉奴。玉奴既是主動表示不出宮,他心裡自也舒坦了許多。
要不是爲了對母親昭成太后的那個“孝”字,再加上那些他如今漸漸篤信的鬼神之說,他何至於到現在還沒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