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費盡心機把李隆基攛掇得微服出宮,蒞臨高力士這座私宅,便是瞅準了杜士儀先到,韋堅後來這樣的時機。此時此刻,確定杜士儀並未悄然離開,而是大喇喇地在這書齋小憩,他頓時大大鬆了一口氣,嘴角流露出了一絲陰狠的笑容。這笑容正在他身前的李隆基自然看不到,可高力士卻瞅得清清楚楚。那一刻,高力士在心裡發狠似的下了決心。
李哥奴,從今往後,我和你沒完!
“力士,你和杜君禮私交不錯啊?”
事到如今,李隆基此話一出,高力士也就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他看也不看李林甫一眼,恭恭敬敬地向天子說道:“陛下,之前京兆公杜思溫去世的時候,我曾經告假親自前去祭拜,因爲我和他私交幾十年了。杜君禮是杜思溫最愛重的晚輩,因爲杜思溫的緣故,我和他素來交往不錯。杜君禮待人以誠,絕非那些只看我深受陛下信賴而上門趨附之輩,所以一來二去,我倒是多了個忘年交。”
高力士連忘年交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分明打算力挺杜士儀到底,李林甫暗自嗤笑一聲,卻沒開腔。然而,這話在落在最後的韋堅聽來,卻無疑代表杜士儀和高力士的關係比自己認爲的還要再深一層,登時眼神閃爍思量連連。
而聽到高力士如此說,李隆基不禁笑了笑。高力士和杜思溫的那些往來,他自然知道,就連杜思溫早年曾經爲自己奪位奔走,卻從來不跳出來表功請賞,他心裡也是記得的,故而對這位當年京兆杜氏的領軍人物頗有好感。杜思溫當年大可將女兒嫁給他或者他的那些兄弟們,杜氏最終卻成了嗣韓王妃,其中關節他自是清楚。此時此刻,他便授意從者上前開門,帶着衆人一道進了高力士這書齋。
儘管是宦官的書齋,但高力士不像楊思勖勇武見長,他讀書極多,一手書法更是絕不遜於大多數大臣。這書齋中四面書架上竟是各色典籍,卷缸中斜插着各式各樣的卷軸,大案上文房四寶皆是精品。一邊書架旁的長榻上,一箇中年人閒適高臥,睡夢正酣,在這種沒人發出聲音的地方,那均勻的呼吸聲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以至於高力士不覺側目瞪着身旁那從者。
天子都已經駕臨了,爲何不把杜士儀叫醒!
那從者在高力士如同刀子似的目光下駭然後退了一步,這才小聲說道:“杜大帥之前囑咐過,說前些日子四處求神拜佛,實在累壞了,在家裡也不得安生,好容易躲到大將軍這裡來能得個清閒,且讓他好好睡一覺再說,就算天塌下來……”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纔在衆人的炯炯目光下用更低的聲音說道,“就算天塌下來,長安城有的是能人志士,想必不用他頂着。”
嘴裡這麼說,可那從者自己清楚,杜士儀是這麼說過,可此前他躲懶離開了一會兒,等回來之後根本就不知道天子突然駕臨高宅,可這樣的緣由是不可能當面說出的。好在他這樣的理由彷彿取信了人,不多時,他就聽得彷彿是誰輕笑了一聲。
出聲發笑的不是別人,正是李林甫。他若無其事地出口說道:“杜君禮這話可是太小看自己了,連日以來,不知道多少人都在稱頌他的滅突厥之功。要知道,此次兩路夾擊大獲全勝,河東節度使王忠嗣固然功不可沒,可杜君禮籌謀多年之功方纔是最重要的。臣身爲宰相,多年未有多少功績,實在是應該退位讓賢了。”
獻俘獻捷雖然已經結束,但天子尚未論功行賞,李林甫的話彷彿在提醒天子,只有拜相才能酬勞這樣的不世之功。這雖是高力士心中所願,韋堅亦是打算燒一把火,可兩人誰都不認爲李林甫會那麼好心,所謂退位讓賢根本就是以退爲進,居心叵測。
果然,李隆基聞言登時皺了皺眉:“杜君禮之功是杜君禮之功,你這個宰相多年來執政輔國,功勞苦勞朕都看在眼裡,說什麼退位讓賢?”
李林甫既然終於出招,此刻自然不會就此罷休。他瞥了韋堅一眼,隨即恭恭敬敬地下拜道:“臣這是心裡話。開元以來的宰相之中,姚宋之賢,無人能比。而論文采,臣不及從前的張燕公和九齡公,論武略,臣及不上蕭徐公和杜君禮,而論財計之能,臣也不及當年的宇文公和如今的韋子金,而論體會陛下的心意,臣更是遠不及高大將軍。臣既然樣樣及不上別人,羣臣當中又常有人對臣頗有微詞,現如今退位讓賢,一如蕭徐公當年,豈不是陛下用人之德?”
一口氣把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蕭嵩、杜士儀、宇文融、韋堅、高力士全都拿了出來和自己作對比,李林甫這一番話說得誠懇動情,把自己貶得一無是處,可誰都能聽得出來,那頗有微詞四個字,方纔是藏在無數自謙之語中最鋒利的殺手鐗!而且,宰相當中夾雜了杜士儀和韋堅二人,這是何意?
“什麼頗有微詞,當初那些大放厥詞之輩已然左遷,現如今怎會又有那等不知天高地厚之輩!”
李隆基最初用李林甫,是因爲他處置政事無不深合他心意,不會爭來鬧去讓他煩心,後來出了武惠妃的事,他用李林甫是爲了制衡太子。可這些年李林甫在位時間越來越長,他這個撒手掌櫃越來越輕鬆,也就越來越懶得折騰換人。即便杜士儀確實功高,資歷人望年紀也都足夠拜相,可他仍然在心中猶豫。此刻聽到李林甫這些似是而非的話,他就更加心中慍怒了。
到了這份上,高力士知道,自己再說什麼很可能適得其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乾脆快步上前推搡了杜士儀兩下,又開口喚了兩聲君禮。就只見杜士儀睡眼惺忪地睜開了眼睛,認出是他後就打了個呵欠。
“大將軍這是終於見完客人了?什麼時辰了,別到我回去的時候碰上宵禁就不好了。”
高力士已經急得心急火燎,偏生天子和李林甫就在身後,不能透露太多話,他只能竭盡全力使了個眼色,這才說道:“陛下和右相來了,你倒是真好睡!”
杜士儀這才往高力士身後看了過去,待發現果然是李隆基,他彷彿吃了一驚,但起身之後還整理了一下衣冠,這才從容上前行禮道:“陛下不期而至,恕臣失禮。”
李隆基見杜士儀不慌不忙上前,突然想起當年杜士儀曾經在自己面前直陳和李林甫有私怨,不欲共事,登時心中躊躇。可就在這時候,李林甫偏偏又不緊不慢地說道:“對了,韋公今日剛回長安便來見高大將軍,卻偏逢杜君禮同來拜訪,而後我奉了陛下前來,今日還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韋堅見矛頭突然又轉到了自己身上,登時暗自大罵李林甫。他確實是剛到長安,而後探知杜士儀來拜高力士,他就緊趕着立刻來了,打算趁着這樣的機會私下接洽,可李林甫攛掇李隆基來顯然是別有用心!可他平日裡心思玲瓏九竅,這會兒卻覺得百口莫辯,打哈哈說確實巧,這又混不過去,這一急,後背心竟是隱隱有些出汗。
而就在這時候,杜士儀方纔不慌不忙開了口:“確實是巧,我回來這麼多天,大將軍還是第一次從禁中出來,我可是苦苦守候已久了。”
高力士登時醒悟過來:“大家這些天睡不安穩,我怎好輕離禁中?誰知道一個個耳報神都那麼快,一前一後全都跑了來。”
李隆基也知道高力士已經半個月沒出宮了,聞聽此言倒也不置可否。隨口和這幾位自己素來寵信的臣子閒聊了幾句,他的目光時而投在杜士儀身上,時而投在韋堅身上,不知不覺就想起了近日耳邊的某種傳言。
身爲宰相的李林甫和東宮太子李亨素來不和,而李亨當年入主東宮出乎所有人意料,倒是安分過一陣子,可韋堅身爲貴戚,因財計之能飛黃騰達,這卻是人人都看在眼中的。如果說,力挺杜士儀拜相的人中,還有皇太子李亨……
看到李隆基顯然有些心不在焉,杜士儀一掃似笑非笑的李林甫,突然輕咳一聲,而後開口說道:“臣有些私事想要稟告陛下。可爲了這些事情入宮求見,實在是太過於恣意,今日陛下正好駕幸大將軍私宅,可否退步容臣一言?”
杜士儀突然請求私下說話,李林甫頓時有些警惕。可還不等他出言打岔,李隆基竟是不但一口答應了,甚至還笑吟吟地說道:“工部給你營造的那座私宅自從落成之後,朕還不曾見過,既是今日正好來了,便索性到你那裡一遊!力士隨行,哥奴和子金不妨先回去吧!”
這出人意料的分派讓李林甫和韋堅一個意外,一個如釋重負。可天子金口玉言,李林甫縱使再不情願,也只能就此告退。可他自忖已經把火燒得足夠火候,縱使杜士儀有再大的本事,至少回朝拜相是不可能了,離開的時候倒也不覺挫敗。至於韋堅,能夠全身而退已然是幸事,哪有功夫考慮其他。
等到李林甫一走,高力士徵詢過天子的意思,在側門處做好了準備,隨即立時和便服的杜士儀一道奉了天子悄然離開興寧坊。當一行人來到宣陽坊坊門處,一聲聲的閉門鼓已然響起,坊外大街上已經幾乎不見行人,而坊內十字街上卻依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這就是萬年縣廨以及京兆郡公杜宅所在,長安東城中素以繁華富貴著稱的宣陽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