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用安北牙帳城這個聽上去有些古怪的名字,杜士儀既想讓大唐安北大都護府的名聲徹底打出去,也想讓人們記住,這座城池就矗立在昔日的突厥牙帳。故而,他不吝在骨力裴羅面前,對那些粟特工匠大加讚賞,同時又暗示來自大唐長安和洛陽的工匠將會相繼抵達,參與建造這座漠北雄城。直到這個話題告一段落,他方纔提到了吐迷突率軍圍困安北大都護府司馬及其隨行兵馬之事。
“奉義王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說了,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說,陳司馬乃是陛下的屬臣,安北大都護府的官員,這是藐視陛下!當初漢時曾有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豪言壯語,現如今大唐素來對臣服的各大番邦恩威並濟,並不欺凌弱小,可這並不意味着,陛下就能容忍這樣匪夷所思的暴行!”杜士儀直接把這件事提升到了犯國體的高度,見骨力裴羅面色顯然不好,他方纔緩和了口氣。
“往小了說,這只是回紇麾下的一小撮人侵犯軍紀,奉義王只需要懲處相應的人,這件事就可以揭過去。”
杜士儀並沒有提如何懲處,甚至根本沒有提吐迷突,骨力裴羅也並沒有發問,只是就之前沒有親來安北大都護府拜賀之事表示了歉意。等到離開牙帳的時候,他忍不住拉緊了大氅,身上也好,心裡也好,全都有些發冷。
當初阿布思第一個前來牙帳見杜士儀,不論本意是興師問罪也好,是虛與委蛇也好,可終究喝到了頭湯,得了安北大都護府副大都護這樣的美官。而他現在是第二個來的,可卻因爲是爲麾下兵馬的愚蠢行爲賠罪,故而杜士儀的態度雖然談不上多嚴厲,可也絕對說不上熱情,而且並沒有給出任何的承諾。聯想到杜士儀上任伊始就去了乙李啜拔的僕固部領地,而後又許了阿布思副大都護之職,派了長史陳寶兒去葛邏祿見聶赫留,只有回紇彷彿被人遺忘了。
以杜士儀這些年的治政和軍略方向來看,這絕對不是無心的!甚至於……那位陳司馬路過回紇卻被吐迷突帶兵圍困,恐怕也絕對不是無心的!
難道,繼突厥土崩瓦解之後,杜士儀的下一個目標,竟是回紇?
帶着這種難以名狀的驚悸和沉重,骨力裴羅已然回到了轅門處。見吐迷突滿心不耐煩地來回走着,他便徑直走上前去問道:“我問你,你之前如何知道那個陳司馬經過我回紇腹地?”
吐迷突沒想到兄長就這麼徑直出來了,想到不用五花大綁在唐人面前卑躬屈膝請罪求饒,他正覺得鬆了一口氣,聽到這話不禁有些摸不着頭腦。好一會兒,他方纔遲疑地說道:“阿兄問這個幹什麼?我只是聽到探馬回來稟報的,說是安北大都護府的旗號高高打起,分明有意挑釁,所以我左右將卒聽到之後,全都氣得嗷嗷直叫,我就想殺殺他們的威風……”
骨力裴羅不想再聽吐迷突當初這些目的了,直截了當地打斷道:“我再問你,你將他們圍困之後,除卻罵戰以及射箭挑釁之外,可還曾經挑唆約戰?”
吐迷突本待否認,可在兄長的目光直視下,他只得老老實實地說道:“罵戰以及射箭之外,我是曾經約戰過,可那些唐軍原本已經有些忍不住了,都是那個陳司馬只知道當縮頭烏龜,一再嚴令他們不得出擊。我就是想一揚我回紇勇士的威名,他們既然不敢怎麼樣,我也就打算戲耍他們一陣子,然後奪了他們的旗幟,再把他們放回去,讓那杜士儀丟個大面子,只沒想到阿兄會來得這麼快。”
骨力裴羅登時悚然一驚。他會這麼快趕來,是因爲長子磨延啜吐露的消息,而磨延啜和叔父吐迷突不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這麼說來,是杜士儀在派出這麼一行人前往葛邏祿見聶赫留之前,就已經定下了這般計策,還是那個陳司馬自己隨機應變?不,不僅是隨機應變,要使得事情一步步發展到現在這樣的結果,就需要對回紇的情形瞭若指掌的人,尤其得清楚他和吐迷突的兄弟之情,吐迷突和磨延啜的叔侄不和,以及回紇內部兵權分佈等種種錯綜複雜的關係,而且要膽大心細,否則便會枉送性命!
“好,好!”
骨力裴羅這兩個好字聽得吐迷突大惑不解,見兄長面上露出了一閃而逝的戾氣,他正想開口說話時,卻只見骨力裴羅竟是抽出了佩刀。他本以爲骨力裴羅是就此割斷自己身上的繩索,也好結束這一場無聊的把戲,可讓他震驚的是,在深深吸了一口氣後,自己敬若神明的兄長竟是持刀向自己當頭狠狠劈下。那一刻,這麼多年從來就沒有質疑過兄長的吐迷突,只覺得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一瞬間完全崩塌了。
兄長竟然要殺他!竟然就爲了這麼一點小事而要殺他!
吐迷突知道自己掙脫不了,慘笑一聲,乾脆閉上了眼睛,可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就只聽一聲破空弦響,緊跟着,他就只聽得叮的一聲,之前以爲的劇痛並沒有來臨。他倏然睜開眼睛,就只見骨力裴羅手中的刀竟是被那凌空一箭而盪開,而他再往箭支來的地方望去,卻只見那個騎在馬上風馳電掣而來的,不是別人,竟是之前在他的謾罵羞辱之下,約束部屬避而不戰的那個陳司馬!
陳寶兒很滿意自己剛剛那一箭的準頭,當他一躍在骨力裴羅身前挽弓下馬時,便帶着幾分氣喘說道:“總算是趕上了!剛剛奉義王離開之後,大帥方纔突然想起沒把話說明白,故而令我即刻追出來。果然,奉義王就因爲這麼一點小事,便打算大義滅親。”
他用一口嫺熟的突厥語,着重點出了大義滅親四個字後,這纔將手中大弓交給了一旁的衛士,瞥了一眼吐迷突道:“大帥說,吐迷突之罪,本該重重懲處,令漠北諸部引以爲戒,可念在當初他曾經作爲使臣前去長安謁見過陛下,而此次又只是一時氣盛初犯,故而不是不能從輕發落。如今安北大都護府正在用人之際,便讓吐迷突留在這安北大都護府效力,不知奉義王肯割愛否?”
骨力裴羅本以爲杜士儀既然有心算計自己,必定是想要吐迷突的命,以此斷掉自己的一條臂膀,可陳寶兒突然橫裡殺出來,截住了自己這一刀,他先是如釋重負,可在看到吐迷突那茫然的眼神之後,他就知道,剛剛那沒能砍下去的一刀,恐怕將成爲兄弟之間永遠的裂痕。
剛剛他在揮刀之時,不但是想借此斷了杜士儀問罪回紇的口實,潛意識中也是爲了長子磨延啜鋪路。他很清楚這幾年自己的身體狀況,也明白磨延啜的心結所在,他從來就沒打過傳弟不傳子的主意,既然磨延啜和吐迷突芥蒂已深,他必定要選擇一邊!
於是,長嘆一聲的他回刀歸鞘,這才拱手說道:“既是陳司馬傳杜大帥之命,那我便代吐迷突謝過大帥不殺之恩了。”
“奉義王的大義節操,實在令人敬仰。”陳寶兒笑容可掬地讚歎了一句,接下來又打疊了一堆逢迎奉承,竟是親自把骨力裴羅送上了馬。眼看其沒有對吐迷突吩咐一個字,就帶着大隊兵馬就此回程,他這才轉頭看了一眼那個失魂落魄的昔日回紇大將。
即便沒有他,只要骨力裴羅日後臨死傳位之際,那麼有些事是必定會發生的。
他並沒有立時三刻去和吐迷突搭話,招手叫來一個牙兵後,吩咐其帶着吐迷突前去安置,這才上馬回返牙帳。當他在牙帳前下馬時,迎上前來的龍泉便笑着說道:“陳司馬真是翻手爲雲覆手雨,大帥剛剛聽得外間那番情形,一時讚不絕口。”
“因爲我熟悉他們,他們卻不熟悉我。”
陳寶兒微微一笑,這才徑直打起簾子入了牙帳。見杜士儀正坐在主位上笑看着自己,他便上前從容行禮道:“大帥,幸不辱命!”
“你讓我把這件事交給你時,我卻沒想到,你竟是會用這樣的法子!如你這樣的年紀,也許有人已經是一郡太守,牧守一方;也許有人已經是一軍主將,敵寇喪膽。可看到你此次行止,我卻想起了春秋戰國時的策士和謀士,你可是一人多能,兼具舌戰無雙,一策傾國。不過從此之後,那骨力裴羅恐怕會傾盡全力查你的底,你也未必能夠低調得起來了!”
“我是恩師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如果在外人眼中不過爾爾,於恩師威信也是極大的損傷。”陳寶兒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這才下拜說道,“再說,恩師也不怕人說任人唯親,直接爲我奏請安北大都護府司馬一職,我怎能不盡心竭力,以報授業之德,知遇之恩?”
“不要這麼說,這麼多年來,縱使我當年對你再大的恩情,你也已經都報答完了。”杜士儀上前去雙手攙扶起了這個首徒,見其面龐上看不到一丁點稚嫩和彷徨,有的只是自信和沉穩,他便笑着說道,“多智若狐,靈敏若豹,再加上以有心算無心,骨力裴羅這個虧可沒白吃!只是他既然已經做了初一,回去之後,恐怕會立時整肅吐迷突的勢力,所以,你的動作要快,不能耽誤半點時間!”
“是,大帥放心!”陳寶兒自然能夠分得清楚公私,大聲答應之後,他躬身一行禮,隨即大步走了出去。
能夠不再藏頭露尾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