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儀微服和李光弼領軍巡視安北牙帳城西邊牧場,對越界牧民嚴加懲處,此後又明示不許濫用武力,搶佔濫牧者牛羊財產,當這個消息往東西南北四方傳開之際,固然有不少聚居四周的中小部落怨聲載道,可杜士儀亦是吩咐長史張興親自帶人到東西南北各地進行安撫。然而,這對於城中軍民來說,卻是一個不錯的好消息。畢竟,他們不用再糾結於自己必須守規矩,而那些外來的牧民卻不守規矩地搶佔牧場,甚至於進入水草肥美的輪休牧場了。
至於某些在背後煽風點火的,則是咂舌於杜士儀這狠辣的手段。遊牧民族之所以逐水草而居,從前很少築城,就是因爲築城定居,就意味着牧民只能固定在四周圍的地域放牧,一旦超過了整個地塊的容納力,那麼也就意味着牧民即便居有定所,可牛羊馬匹卻會遇到生存危機。所以,對於這一點心知肚明的某些人,自然在等着安北牙帳城盲目擴張的危機。
可並不是所有人都覺得,杜士儀要求嚴格執行法令,只是因爲字面上的原因,例如僕固懷恩的長子僕固瑒就有些不安。同羅之主阿布思派了長子阿古滕前來安北牙帳城效力,而葛邏祿上代族主吉哈默死後,長子阿爾根也前來安北牙帳城效力,儘管杜士儀對他們的信賴和對自己父子沒法相比,可他如今已經娶妻,他考慮的事情就比從前多多了。
這會兒站在父親面前,僕固瑒一股腦兒把自己的憂慮全都倒了出來,這才訥訥說道:“阿父,大帥是不是因爲之前那次事情,所以敲打你?”
“少胡說,大帥都說了,從今往後依照法令嚴懲,從前的事情既往不咎。那都是已經過去的事情了,大帥一句都沒提,你少胡思亂想!”僕固懷恩沉下臉把兒子呵斥了一頓,可把人趕回軍中之後,他自己卻露出了幾分難言的憂色。杜士儀是跟着李光弼出去巡視之後方纔重申禁令,雖然對於李光弼對他的指責隻字不提,也沒有任何怪罪他的意思,可他確實難免心裡七上八下。
要知道,當初因爲父親乙李啜拔的小動作,杜士儀已經網開一面寬宥過他一次了。可真的要因爲李光弼的告狀而去負荊請罪,他又着實不甘心。論資歷論戰功,他比李光弼高出幾倍都不止,那次對回紇的一仗,李光弼只是在嚮導帶領下抄小路直插敵後,和他父子三人作爲先鋒承擔的巨大壓力和危險沒法相比,這個自以爲是的傢伙憑什麼老是一板一眼挑他的刺?
想到之前父親乙李啜拔偷偷來見的那一次,自己思前想後,還是去對杜士儀坦白了,現如今他因爲戰功赫赫,杜士儀奏請擢他爲安北副大都護,都知兵馬使,僕固懷恩最終決定還是去鎮北堂求見,至少把事情說清楚。可當他來到鎮北堂門前時,正值李光弼從裡頭出來。兩人一打照面,他不由得就生出了一股怨氣,竟是連招呼都不打,就把臉別向了一邊。拱手行禮的李光弼頓時覺得老大沒意思,敷衍着打了個招呼就匆匆離去。
門外這些動靜,杜士儀自然聽在耳中。麾下將領脾氣不同,甚至彼此之間有些小齟齬無所謂,但若是小齟齬變成仇恨,那等到打仗的時候,就很有可能造成天大的隱患。君不見王忠嗣的父親王海賓只是因爲同僚嫉賢妒能,結果孤軍深入孤立無援,活生生被困死了?當然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放任僕固懷恩的這種趨勢。
所以,僕固懷恩進了鎮北堂行禮之後,顧左右而言他,卻絕口不提之前那條重申的法令,一直漫不經心聽着的杜士儀突然不輕不重拍了一記扶手。
“懷恩,你既然不開口,我就直接說了。各人帶兵有各人的宗旨,李光弼治軍嚴明,軍紀如山,我雖然很嘉賞他,但並不代表就硬是要苛求你和他一樣。你每逢戰事身先士卒,若有俘獲,則公平分給有功將士,而且對於自己的麾下將卒則極其護短。這些都並沒有任何問題,可是有一條。軍是軍,民是民,你面對馬賊和流寇時趕盡殺絕,甚至於殺俘殺降,將繳獲的戰利品中立刻就分了大半,其餘上繳安北大都護府,這些我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見僕固懷恩不敢直視自己的眼睛,面色也極其不自然,杜士儀突然暴喝道:“可什麼是軍隊?說白了一句話,軍隊是用來震懾百姓的,是用來震懾平民的,可我的要求是,在絕大多數情況下,軍隊應當是用來抗衡外敵,而不是在百姓身上作威作福!你覺得麾下的兵受了不該受的委屈,你覺得之前的輪牧法令貫徹得不夠徹底,你大可到我面前來說,縱容部將兵卒公然毆打幾個牧民,隨即又強奪了人家的牛羊,你自己說,這恃強凌弱莫非就很光彩?”
杜士儀並沒有因爲李光弼的一面之詞就立刻發難,之前在下令嚴格執行輪牧法令的同時,他又授意龍泉親自去查,此刻自然一發難便毫不留情。見僕固懷恩沒說話,他便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你若覺得我對你苛刻,便當我什麼都沒說。我早已挑明,既往不咎,一切從我此前重申禁令的時候起,你出去吧!”
僕固懷恩沒想到杜士儀突然就下逐客令,當即擡起頭來,卻只見杜士儀正在揉着兩邊太陽穴,彷彿有些疲憊。他張了張口想要替自己辯解幾句,可終究喉嚨口卻堵得厲害,當下一言不發行禮告退。走出鎮北堂,有些失魂落魄的他下臺階時竟給絆了一下,所幸門口的龍泉眼疾手快上前攙扶了一把。
見僕固懷恩依舊有些神思不屬,龍泉便笑着說道:“僕固將軍,夫人剛剛捎話,說是想請您去後頭寢堂一趟。”
王容此次隨着杜士儀回安北牙帳城,安北大都護府中有了女主人,她便常常邀請李煢娘並僕固懷恩的妻子契苾夫人以及其長媳郭氏,李光弼的妻子鄭夫人等等過來談天說地。此時此刻,心緒本來很差的僕固懷恩根本不想走這一趟,正當他打算以什麼藉口婉言謝絕,龍泉便補充了一句。
“契苾夫人和郭夫人都在夫人那兒做客,夫人說,請您務必去一趟,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告知。”
僕固懷恩聽到妻子長媳都在王容那兒,推脫不得,這才只好答應。等到跟着龍泉到了寢堂所在的院子,他還未到門口就聽到裡頭傳來女人們的歡聲笑語。當他邁過門檻進去時,就只聽主位上的王容笑着說道:“僕固將軍可總算是來了,可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再過不多久,你就要當祖父了!”
長子成婚至今不到一年,長媳卻不見喜兆,僕固懷恩心裡也不是沒有嘀咕的,此時此刻聽到這麼一個好消息,他登時有些驚喜,見郭氏起身面色微紅地向自己行禮,而髮妻契苾夫人則是滿臉欣慰,他那極其糟糕的心情總算是緩和了幾分。而讓他更加沒有想到的是,等到他見禮過後來到妻子身邊坐下時,王容竟是拋出了一個讓他根本沒想到的提議。
“我和杜郎亦是數月前得了長孫元韜,等到郭氏四娘平安生下孩子,若是女兒,我便討來當孫媳如何?”
想當初便有人戲言,杜士儀倘若還有年齡相當的女兒,一定會在僕固瑒和僕固玢二人中挑選一個爲女婿,此刻王容竟是提出了這樣的提議,僕固懷恩只覺得一顆心狠狠悸動了一下。京兆杜氏雖不在五姓七望之中,卻也是頂尖的顯赫名門,更何況杜士儀如今官爵頂尖,也不知道多少人希望與其聯姻,而自己卻是鐵勒人,看似正風光,可就在剛剛,他還被杜士儀疾言厲色呵斥了一頓。
“夫人的美意,我本不該回絕,可大帥他……”
僕固懷恩正愁不知道如何開口,王容便笑着說道:“此事本就是你那大帥提出的。阿瑒和阿玢都是他看着長大的,可惜沒有適齡的女兒,四娘又是家學淵源,無可挑剔,否則他就要和子儀爭女婿了。契苾妹妹剛剛已經答應了我,還是說,莫非你看不上我家長孫?”
這一刻,僕固懷恩方纔想到,王容是替長孫求配,定的是長孫媳,也就是中原人常常說的未來宗婦!杜士儀竟然肯要他僕固氏的女兒爲孫媳,又怎會不信任他?
那一瞬間,他只覺得自己剛剛那些憤懣、顧慮、不安有多可笑,看了一眼笑吟吟的妻子和麪露羞澀的長媳郭氏,當下站起身長揖行禮道:“夫人既然如此美意,懷恩怎敢不允?若是女兒,便依夫人此言。若是男兒,則當和我父子一樣,效力大帥麾下,忠心不二!”
契苾夫人和郭氏婆媳倆對視一眼,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儘管她們出身截然不同,可卻都知道出嫁從夫。郭氏又曾經從婆婆口中得知,太婆婆同羅夫人施那,當初曾將同羅之主阿布思寫信勸乙李啜拔北歸之事,託契苾夫人轉告杜士儀,這才把壞事變成了好事。面對前幾日那樁事件,婆媳倆眼看各自的丈夫心情不好,今日特地雙雙見王容,便是想設法從中緩解,誰曾想杜士儀和王容夫妻竟然早有了這樣的打算,這簡直是解了僕固一家心頭之憂!
因此,告退離開安北大都護府之後一回到家裡,契苾夫人便對僕固懷恩說道:“懷恩,大帥對你的信賴從不曾少過半分,就連當初公公的事情,也是大帥一力成全。婆婆每次來信,都會提及夏州僕固部安定祥和的情形,你可千萬不能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