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公主辟穀不食多日,說是爲了修道清心寡慾,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因爲李隆基竟然派了羅希奭這樣一個酷吏前往安北牙帳城,而後不多時漠北大亂,她一氣之下方纔連飯食都不想進了!當年司馬承禎曾經教授過她一些服氣養身的要訣,可她身在富貴鄉,縱使早年師從葉法善學道,可終究不可能有那樣的道心悟性。再加上一顆心已亂,這辟穀的結果不是心平氣和,而是心思更加浮躁,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說,就是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
如果能夠讓她到宮中李隆基面前去大罵一通發泄一下火氣,也許結果還能好些,可這樣大不敬的事情,縱使長公主也不可能做!
所以,玉真公主死死盯着固安公主看了好一會兒,最終聲音艱澀地說道:“可如果我用了藥,你怎麼辦?更何況,君禮還有妹妹和子女晚輩留在這裡……”
“藥只剩下一瓶了,君禮在長安城的親人朋友卻還有很多,更何況,觀主覺得是那些原本生龍活虎的人突然死了,不容易讓人疑心,還是別人認爲心灰意冷,少在人前出沒的觀主死了,不容易讓人疑心?”固安公主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見玉真公主果是沒有任何怒意,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悵惘,她便趁熱打鐵地說道,“至於觀主擔心我,那就更加大可不必了。只要觀主把終南山的玉華觀別業送給我,我搬出長安城去,楊國忠又奈我何?”
“可我脫身之後,又該往何處去?”
一輩子生活在皇家,縱使痛恨極了這種桎梏多多的生活,可真的放歸自由,玉真公主卻仍是一片茫然。可是,她問出這樣一句話,便代表終於願意了,因此固安公主還是好一陣喜悅。她上前在玉真公主面前屈膝坐了下來,這才緊緊握住了這位金枝玉葉的雙手。
“觀主可以去雲州雲中郡。我曾經棲身在那裡多年,雖然早就回來了,可還有很多親信留在那裡,還有一座偌大的公主府留着。雖說及不上玉真觀,可修繕修繕,一樣能住人。而云州又是阿弟起家之地,軍民上下全都對他感恩戴德,朝廷官員說一句話,卻未必都有我和他說一句話管用,他的堂弟杜望之也還在雲中守捉。去別的地方也許還有被人識破或是安全之憂,去那裡卻斷然沒有!”
此時此刻,玉真公主哪裡不明白,固安公主是早有定計,竟一切都安排好了。想想在長安錦衣玉食的憋悶和苦澀,她終於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
楊國忠的信尚未有迴音,玉真公主病倒之事,便由固安公主代奏了李隆基。如今兄弟姐妹幾乎凋零殆盡,儘管玉真公主這些年漸漸少有入宮,可李隆基對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總還有幾分情意在,當即派了御醫前去診治,卻不想玉真公主卻不願診治,口口聲聲說金仙公主屢次託夢給自己,道是山居寂寞。一來二去,李隆基彷彿是怕金仙公主的幽魂反過來纏住自己,聽御醫說玉真公主彷彿有油盡燈枯之相,他甚至都不曾親自出面去探望一下自己這幼妹。
於是,等到哥舒翰真的應了楊國忠那封信,帶着河隴大將王思禮並一隊精銳馬軍進京朝謁,抵達長安城的那一天,玉真公主香消玉殞的訊息也同時傳到了興慶宮。儘管這些年來聽慣了死訊,看慣了訃聞,可李隆基還是忍不住掉了幾滴眼淚。他悲傷的不是玉真之死,而是他的生母,也就是當年的竇德妃所出的一子二女中,就只剩下他一個了!
玉真公主這些年來不再如開元初年那樣廣聚文士,飲宴常開,她的死訊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只不過如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水面,根本沒有濺起什麼漣漪來。可對於視玉真公主如同母親的杜仙蕙來說,這就是晴天霹靂了。她早年拜在玉真公主門下學道多年,此前也曾經登門苦苦哀求侍疾,可玉真公主卻堅持不允。她本以爲只要回頭再勸一勸,說不定就會有轉機,可沒想到人竟然就這麼去了!
聞訊而來的杜幼麟卻是孤身一人。妻子宋錦溪如今已經有八個月的身孕,臨盆在即,即便她很想來,他也只能把妻子勸在家中呆着。見杜仙蕙伏跪在地痛哭不止,一旁的崔朋陪她跪着,卻在小聲規勸着她,而再一旁的姑姑杜十三娘則是雙眼微微紅腫,面色惘然,他只覺得心裡極其不是滋味。
面對這般情景,親自爲玉真公主操持喪禮的固安公主沒有去攪擾滿心悲痛的杜仙蕙,卻把杜十三娘和杜幼麟請到了裡間。而她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就讓這姑侄倆齊齊大驚失色。
“阿姊,你這話……這話說的是真的?”
“觀主真的沒有……”
見固安公主輕輕點了點頭,杜十三娘和杜幼麟同時倒吸一口涼氣。這幾年來的風雲突變,他們全都看在眼裡。自從吉溫在河東陷害杜士儀不成,反而遭人悍然行刺丟了性命,一切就開始急轉直下了。杜士儀先是在回京時遭到了天子冷落,甚至及不上安祿山這樣的胡將,而後則是請辭兼領的河東以及朔方節度使,再跟着好不容易逃脫了一場伏殺,結果李隆基反而卻聽了楊國忠的讒言,命羅希奭這樣一個酷吏前去安北牙帳城,於是引來了連番大亂!
如今長安城中最風行的傳聞就是,都是羅希奭在杜士儀不在安北牙帳城之際,胡亂調動兵馬,以至於敵軍圍城時,安北牙帳城幾乎是一座空城,更不要說應對驟然出兵西侵的都播懷義可汗!至於具體情況如何,就連杜十三娘和杜幼麟也並不知情。也正因爲如此,他們可謂是使盡渾身解數希望朝廷出兵漠北,可帶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這並不僅僅是楊國忠一個人一手遮天,只怕背後的天子亦是想着橫豎從前突厥還不是反手即滅,手下又不止杜士儀一個良將,漠北隨時都可平定!
杜十三娘雖然和兄長分離多年,可他們兄妹倆從小相依爲命,對於兄長的很多想法,她隱隱約約也有感覺,更何況她的丈夫崔儉玄是最最服氣杜士儀的,很多話都會轉告於她。所以,此時此刻,她只覺得抓住了腦海中那一絲乍然浮現的線索,當即低聲問道:“這麼說,讓觀主詐死,是讓她藉此離開長安?”
“不錯。”固安公主很痛快地承認了,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們不用擔心,阿弟不會利令智昏,做什麼揭竿而起的蠢事。只不過是有些事不想讓觀主這樣和他情分深厚,又幫了他很多次的人牽扯進去。畢竟,當今陛下是觀主一母同胞的嫡親兄長。”
儘管固安公主已經挑明杜士儀絕不會叛亂謀反,可無論杜十三娘還是杜幼麟,都知道這個大前提的背後,杜士儀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所以,杜幼麟在努力鎮定了一下心神後,便沉聲說道:“姑姑,阿爺如今究竟情況怎麼樣?”
“之前沒給你們透信,是因爲漠北大亂實在出乎很多人意料,所以每個人都在盯着你們還有蕙孃的反應,你們如果不是那樣心急火燎,四處奔走,而是穩坐泰山,那就難免會讓人起疑心。現在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們了,阿弟已經回到了安北牙帳城,羅希奭已經死了,一切都盡在掌握。”
至於王容之事,固安公主心中嗟嘆,卻是不想再說出來讓眼前的姑侄倆焦心。
儘管只是短短几句話,但對於杜十三娘來說,兄長的安然無恙就代表着一切。而杜幼麟更注重的是一切盡在掌握幾個字,那一刻,他只覺得後背心甚至微微出了汗。果然,接下來,固安公主直截了當地表明,玉真公主的喪禮辦完之後,她就會離城住到終南山玉華觀去,而長安城中剩下的一切,都會交給杜十三娘和杜幼麟來分別主導。說話間,她便開口喚了一聲,她身後的帷幕立刻被人掀開,卻有兩個人鑽了出來。
“赤畢!”
“虎牙大叔!”
赤畢這一年六十有二,虎牙這一年五十有五,全都不再是風華正茂的好年紀。儘管發間銀絲盡顯,但他們的腰桿卻無不挺得筆直。在聽到杜十三娘和杜幼麟幾乎同時迸出的驚呼後,兩人便笑着衝着杜家姑侄兩代人躬了躬身。而固安公主,則是再次開口說道:“赤畢是早就留在長安的,而虎牙,則是前些日子纔剛剛帶着一批人秘密潛回長安的。”
“十三娘,你和赤畢熟絡,他在長安替你阿兄經營多年,既有退路,也有殺手鐗,更有暗子衆多。你雖然一定會被人監視,可只要屆時萬一有變,別人就顧不上你了。那時候杜家親友,以及朝中那些值得保全也需要保全的人,需得由你來出面勸說保護。”這樣一個沉甸甸的任務交託出去,固安公主就只見杜十三娘先是面露驚色,但隨即便轉爲堅毅,最終重重點頭。
見杜十三娘勇擔此責,固安公主便對杜幼麟道:“幼麟,你阿兄很快就要跟着高仙芝出征石國,你雖然從來沒有上過戰場,但日後的長安,很快就會成爲真正的戰場。你已經見識過當初那出塞九首剎那間流散全城的一幕,也應該知道緊跟其後那鋪天蓋地的流言風波。可相比這樣的文字攻勢,接下來你要面對的情況,也許會更大,更有危險,你可做好了準備?”
杜幼麟只覺得周身神經都完全繃緊了。可是,王忠嗣的遭遇,他從前在大理寺看到的殘酷殺戮,在御史臺看到的酷吏行刑,再加上父親這些年遇到的種種變故,無不讓他早早成熟了起來。只是沉默了片刻,他就開口說道:“我會竭盡全力!”
“那好,你記着,萬一有事,你阿兄的岳父姜度是最靠得住的人,從前又常常出入宮中,可以隨時去找他!裴大夫則是人望卓著,可以以他爲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