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泉明一來一去,僅僅只用了區區三天。而這三天之內,顏杲卿已經派遣信使把檄文傳遍了河北各地,一時間,羣起響應的州郡多如牛毛。然而,在衆多太守和縣令派遣使者前來接洽的時候,一聽說顏泉明回來了,顏杲卿立刻請袁履謙代替自己接見這些人,自己則匆匆趕到了書房。
一進門,他就看到顏泉明正在來來回回踱着步子,一身盡是風塵的衣衫來不及換下,甚至還不時拍拍手喃喃自語幾句,竟是絲毫沒發現他的到來。於是,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這一聲咳嗽頓時驚醒了顏泉明,回頭一看是父親,顏泉明立刻三步並兩步衝上了前。
“阿爺,不得了的消息!”
是不得了的消息,而不是不得了的好消息,這一字之差聽得顏杲卿登時心中一緊。他對子侄一向都是極其嚴厲,當即惱火地問道:“究竟怎麼回事?不要賣關子,給我照實說!”
“我一時半會說不清楚……這樣,阿爺,我把人給你帶回來了,你先去阿孃那裡見了人吧。”顏泉明見顏杲卿面露異色,彷彿不滿意爲什麼自己要帶着人去見母親,可這會兒他真的想賣賣關子讓父親回頭高興高興,只能半是強迫,半是懇求地說道,“阿爺,我是你的兒子,難不成還會害了你?我當然是有說不出的苦衷,這才帶人去見阿孃的。你要是真想知道事情原委,到了阿孃寢堂就知道了!”
顏杲卿本身就已經滿肚子疑問,思來想去,他也只能不顧顏泉明的故弄玄虛了,當即無奈答應了。然而,等到進了妻子崔氏的寢堂,他就只見崔氏正陪着一箇中年婦人坐在那兒。儘管那婦人只不過是一身尋尋常常的衣裙,面上不施粉黛,可仍然能夠看出年輕時的動人風姿。當她朝自己看過來的時候,他更是不由自足地感到,這婦人絕非等閒。
“夫人,這位客人是……”
面對顏杲卿的問題,崔氏有些惱火地瞪了顏泉明一眼,這才快步到了丈夫面前,壓低了聲音說道:“我也不知道那是誰,泉明一回來就不由分說把人往我這裡領,丟下一句務必好好款待,而且決不能走漏了消息,人就走了。我陪着她說了許久的話,只知道應該是京兆人氏,氣度高華,身份應是非同一般,其他的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泉明這孩子不知道賣的什麼關子!”
在父親逼視的目光,和母親責備的眼神下,顏泉明早就閃到了那中年婦人的身後,隨即用殷勤的語氣說道:“嬸孃,你可千萬替我解釋一下,我真不是有意賣關子的。”
顏泉明這一身嬸孃,叫得顏杲卿和夫人崔氏全都莫名其妙。顏氏兄弟是很多,可他們的妻子顏杲卿和崔氏無疑都是見過的,無論如何都不會認不得人。難不成,來者是平原太守顏真卿的……不對,婢妾不會有這樣的氣質,而顏真卿的夫人他們夫妻倆都是見過的!
“拙夫安北大都護杜士儀。”王容情知這樣一個自我介紹已然足夠,見顏杲卿和崔氏全都大吃一驚,她便繼續說道,“都播懷義可汗此前之所以西侵漠北,是因爲受安祿山鼓動挑唆,而且安祿山此次叛逆,還曾約其聯手出兵大唐。因此,安北大都護府右廂兵馬使李光弼擊退黠戛斯以及回紇聯軍,生擒黠戛斯叛逆毗伽頓後,都知兵馬使僕固懷恩又直搗黠戛斯老巢,立了新主,拙夫便親自前往見懷義可汗,說動其出兵聯合討逆。如今懷義可汗直撲附逆安祿山的契丹和奚族之地,而張長史率軍由軍都陘直撲嬀州,兵指幽州,至於從飛狐陘進入河北道的這四千兵馬,則是僕固懷恩之子僕固瑒率領。”
顏杲卿還是今天第一次見到杜士儀的這位夫人,可王容開門見山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此前一直撲朔迷離的漠北形勢終於完全明朗,他又聽到這兩路進入河北的兵馬足有兩萬人,頓時喜形於色,隨即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沉默片刻,他便誠懇地拱了拱手道:“敢問夫人,夫人身爲女子竟隨軍南下,不知杜大帥如今何在?”
不但顏杲卿,這也是崔氏很想知道的事實。杜士儀的夫人都在軍中,那他本人呢?
“拙夫親領安北大都護府兩萬大軍,前往朔方靈州見郭大帥,敦促其出兵往援關中。”
顏杲卿登時如釋重負。可接下來王容說出的話,立刻就讓他高興不起來了。
“可朔方傳來的消息卻聲稱,楊國忠藉着陛下之名,連發軍令,令朔方兵馬守禦漠北,不得擅動兵馬。而張長史此次帶着兩萬兵馬到了雲州之後,本以爲漠北已經安定,雲州代州等兵馬留一部分駐守本地即可,大可分兵數千甚至一萬,通過太原往援都畿道及潼關,河東節度使王承業非但不信,而且一口咬定我安北大軍爲叛逆,不容通過,所以張長史率大軍主力直撲嬀州之後,我親自前往代州說動吳都督,進蔚州說動了劉使君,方纔帶着這四千兵馬進了易州上谷郡。當此之際,先定河北,再論其他。”
得知漠北大軍在河東道竟然還受到了這樣的待遇,顏杲卿頓時啞然。要說河東節度使王承業不對,可人家也可以辯稱是謹慎;可這樣的謹慎在如今河南和都畿道岌岌可危的情況下,頓時變成了短視和愚蠢!他此前明裡臣服於安祿山,暗地裡也曾經派人四下串聯河北各州縣中心存忠義的太守和縣令,在此之前就曾經讓人抄便道去聯絡河東節度使王承業,可王承業許諾了一堆東西,就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支持,這樣的河東節度使實在是讓人說不出話來!
“難爲夫人了。”
顏杲卿老半天才憋出這麼一句話,覺得這樣五個字無法表達心中的感激,他又補充道,“若是河北能夠克復,上下官民百姓全都會感激這不世之德!”
不但顏杲卿,當袁履謙匆匆趕來,得知這樣一個好消息之後,竟不是喜形於色,堂堂一個大男人竟是淚盈於睫。
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來了朝廷的援軍!
代州裴氏從前只不過是河東裴氏一分家的微末支系,一躍主理代州事務,二十年來不但明經及第的不計其數,甚至還出了三個頗爲金貴的進士,最終一舉摘掉了積弱已久的帽子,一直都覺得深受杜士儀恩惠。所以,此前正是在這一任代州裴氏家主的陪同下,王容方纔得到了代州都督吳謙的首肯,又派使者跟從她前往蔚州,打通了飛狐陘這條關鍵通道。
她自知自己是一介女流,此行最重要的任務已經完成,這天晚上,在顏杲卿之妻崔夫人宴請她時,面對崔夫人邀請她留在常山太守府時,她卻搖了搖頭。
“晉國夫人一路隨軍而行,不畏辛勞,縱使男人亦不及,可接下來只怕河北將大戰連場,再跟着大軍只怕多有不便。”
見崔夫人滿臉誠懇,王容知道對方會錯了意,當即歉意地笑了笑:“嫂夫人好意,我自然心領。接下來河北將是風雲際會的戰場,我一介婦人,如若自不量力,仍舊不知抽身而退,萬一遇敵,不過讓軍中將士平添掣肘。並非我挑剔,常山郡正處南北東西兩條驛道交匯之處,正是兵家必爭之地,因此我留在這裡,反而讓顏使君分心。現如今漠北安定,雲州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不日就將返回雲州。”
聽說王容立刻就要走,顏杲卿倒反而如釋重負,作爲河北道首舉義旗的人,他很忙,而袁履謙則更忙,確實會顧不上照拂王容。常山郡作爲陸路大動脈,原本對於幽州的糧秣供應相當重要。此前安祿山叛軍南下,因爲沿途都會劫掠州縣糧庫,倒不用後方供應糧餉,反而還能反哺不少物資回幽州,這些都要經過常山郡,所以積存在此的物資充沛得很。他要做的便是儘快囤積物資,同時招募團練兵。
用王容臨走時的話來說,廣積糧,高築牆,只要能夠守住常山,便是勝利!
而常山郡這裡的好消息,顏杲卿並沒有忘記命外甥盧逖抄便道前往德州平原郡,告訴自己的從弟顏真卿。
德州平原郡,耳聽得叛軍勢如破竹的消息,平原太守顏真卿也沒閒着。身在河北道看到的聽到的,和朝中君臣截然不同,而他又不是顏杲卿那樣,受過安祿山提攜舉薦之恩,更多的只是勸諫安祿山,他一而再再而三送回朝中舉發安祿山的奏疏和書信不在少數,可有的被壓下,有的則是被和顏家交好的人直接送回來。用長安人私底下議論的話來說,李隆基已經執迷不悟到認爲安祿山乃是天下諸節度中最出色之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而且,作爲杜士儀的小師弟,看到天子對於由羅希奭引起的漠北大亂竟是那樣冷漠的態度,顏真卿除了心寒之外,也早早做起了自己的打算。他明面上交往文人墨客,詩賦唱和,讓人覺得他就是一個典型的文士,暗地裡則加高城牆,囤積糧草,招募勇士,當安祿山叛軍幾乎席捲整個河北的時候,唯有德州平原郡屹立不倒。其中除了安祿山最初對他的輕視,也有德州地處東部靠海之地,並不在叛軍主力南下行軍路線上的緣故。
可即便如此,這也已經是極其了不起的成就了。因此,河北道各州郡中不願意依附安祿山的官員紛紛來投,竟是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頗具規模的班子。
而從去年開始,顏真卿就通過從德州經棣州出海前往平州做生意的商人,千方百計打聽平盧那邊的情況。當年的磧西節度使夫蒙靈察在被高仙芝取而代之之後,在朝中閒職上呆了一陣子就轉任安東副大都護,並不是安祿山的心腹。所以,他最初的打算是交好此人,可誰知安祿山在起兵之後,就授意呂知誨誘殺了夫蒙靈察。當從信使口中得到這個消息時,在夫蒙靈察身上花費了不少功夫的他簡直失望透頂,可誰知道信使又從夾袋中掏出了另一封信。
“不過使君,這一趟平盧之行,也不是沒有收穫的。這是平盧兵馬使侯希逸的信。”
對於侯希逸這個名字,顏真卿說不上熟悉,看到信上對方自陳跟着杜士儀護送固安公主回過奚王牙帳,又是杜士儀當年在雲州時的舊部,他就信了此人三分,再看到人在信上說,會聯合平盧節度使府的將校驅逐呂知誨,光復平盧,他就是相信七分了。縱使還有三分懷疑,但在如今的時局之下,他根本顧不上去斟酌這些。尤其是對方還在信上指出了被安祿山指派爲范陽節度使的賈循有哪些可趁之機,他想都不想就決定試一試。
所以,斟酌再三之後,顏真卿便命人去請了賈載。賈載本是邢州鉅鹿郡南和縣丞,但因爲鉅鹿郡正在叛軍南下的驛道上,因此早早就落入了安祿山手中,賈載從便道出逃,輾轉來到了平原郡。此時此刻,本是縣廨下僚的他站在顏真卿面前,還有些說不出的拘束,可當顏真卿直截了當把那封來自平盧的密信給他看時,他先是詫異,等看完之後,他頓時覺得又惶恐又激動。
這是何等機密的消息!顏真卿竟然肯告訴他!
“我需要你去一趟平盧。”顏真卿用這句話起了個頭後,想了一想便開口說道,“那邊的情況我一直在探聽,但沒想到有這樣的變化!侯希逸信上也沒有提出任何錢糧上的要求,只是說需要一個名分。既然如此,那就說明他有足夠的把握。可想當初安祿山起家就在平盧,伺候更是在漁陽親自誓師,絕對不能小覷。你這次代我去平盧後,你把我的幼子顏頗帶去,記得對侯希逸明說,只要他能夠拿下漁陽,叛軍將立刻首尾失據,屆時我顏真卿會號召河北道各州縣羣起響應,首功就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