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當那些還有心思去上朝的官員猛然發現,天子竟舍下長安城中官民百姓就這麼一走了之,隨即奔走相告的時候,整個長安城中幾乎陷入一片混亂。王公貴族們沒有想到,自己也成了被扔下的累贅,一時慌忙回家收拾細軟準備跑路逃命,而這樣的情緒須臾就傳染了更多的人。若不是裴寬在得到消息之後出動得及時,先派姜度前往宮中彈壓,然後就帶領各家臨時拼湊出來的兵馬策馬奔走於大街小巷,只怕長安轉瞬就要大亂!
而這種時候,杜幼麟也好,崔朋也好,即便他們背後的杜士儀名頭很大,可他們加在一塊都及不上竇十郎竇鍔的名頭好使。這位是李隆基的嫡親表弟兼女婿,真真正正尚公主的駙馬都尉,所以當他出現在人前,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將率領竇家的家丁家將堅守長安城,絕不會棄城而去時,頓時給了很多達官顯貴們信心。就連長安城中的尋常市民們,得知竇鍔這樣的皇親國戚竟然留下了,拖兒帶女的逃難潮方纔稍稍遏制了幾分。
用竇鍔的留下,來勸說人們不要貿貿然追着西行的天子逃離長安,接下來方纔是杜幼麟的發揮時間。整整一天,他都帶着人往各處安撫彈壓,拼命散佈漠北大亂已經平定,父親杜士儀已經率兵南下,安北大都護府的兵馬再加上朔方節度使郭子儀麾下人馬,不日將抵達。由於哥舒翰剛剛敗北,人們對於往日那些籠罩着光環的名將不再如最初那樣懷有信心,可杜士儀畢竟是土生土長的京兆人,名聲又豈是近幾年方纔聲名鵲起的哥舒翰能夠比的?
那是從少年時期便三頭及第,多年以來不知道創造出多少傳奇的名臣!
“朔方軍馬匹充足,一定很快就會趕來的,就算趕不到,我和姊夫也會率領募集而來的勇士保衛長安!”
“各位在長安城中生活了幾十年,難道忘了長安是天下第一堅城?只憑這高牆再加上所有糧庫中的糧食,別說守上十天八天等待援軍,就是一年半載也不成問題!”
“叛軍也只有兩條胳膊兩條腿,長安城中的居民數倍於叛軍,又不是開城門與其野戰,難道咱們滿城幾十萬人,連一座城池都守不住?”
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對人宣講這些,杜幼麟和崔朋到最後全都不禁口乾舌燥。傍晚時分,當他們總算歇一口氣回到京兆府廨的時候,卻只見一個年過六十卻依舊腰桿筆直的騎馬老者帶着一支兵馬趕了過來。一打照面,杜幼麟便又驚又喜地叫道:“赤畢大叔!”
按照赤畢的年紀,當杜幼麟的祖父也已經夠格了,可此時此刻聽到這稱呼,赤畢立刻欣然撥馬迎上前去,隨即跳下馬來拱手行禮,卻被杜幼麟連忙攙扶了起來,兩人就在那兒小聲說起了話。
而崔朋聽到這個名字,立刻就想起了母親和姑母們對他提到的當年舊事。當年,祖父崔諤之就把這些曾經跟着崔家人殺二張,誅韋氏的心腹家人送給了杜士儀,爲的是不至於讓他們荒廢在這和平的盛世。如今幾十年過去,赤畢雖已廉頗老矣,可看上去依舊彷彿一把隨時出鞘的利劍一般鋒芒畢露!
赤畢自然也認得崔朋,和杜幼麟交談幾句後,又衝着這位舊日主家的公子頷首爲禮,繼而指着身後衆人說道:“這八百餘人是我招募來的。”
所謂的招募,不過是在人前糊弄外人的言辭罷了,杜幼麟和崔朋只看赤畢身後那八百餘人個個精壯,在這夕陽餘暉之中沉默肅立,竟然沒有一絲一毫雜聲的光景,誰都不會認爲這是倉促之中召集的兵馬能夠做到的。可是,赤畢的背後是杜士儀,杜幼麟的父親,崔朋的岳父,兩個人哪怕能夠猜到此中緣由不單純,卻也絕不會有任何質疑。所以,兩人全都選擇性地忽略了這樣一支人馬的玄虛,趕緊帶着赤畢往京兆府廨中去見裴寬。
儘管派了姜度去宮中彈壓,嚴懲趁火打劫以及各種投機分子,但裴寬絕不會自大到真的就在宮中辦事。他如今既然領了京兆尹,而長安城中的治安方纔是重中之重,他竟是連御史臺都不去了,就把這京兆府廨當成了安營紮寨的地方。整整一天,他也不知道簽署了多少臨時性的命令,所幸有崔家竇家姜家提供的人手,否則他這個京兆尹甚至都不敢確保下頭的差役和衙兵會不會抗命不尊。
所以,杜幼麟一解說赤畢的身份,又提到其當年曾經追隨崔泰之崔諤之兄弟的功績,裴寬就立刻喜上眉梢,竟是不顧尊卑上前緊緊握住了赤畢的手,一口一個義士。等到聽聞外頭還有近千的兵馬,他就更加欣慰了,壓根沒去管人是怎麼來的,一口答應了赤畢立刻前去協助守城的要求。而等到杜幼麟和崔朋二人親自送了赤畢出來時,正值一個差役氣急敗壞往正堂中衝去。不消一會兒,裡頭就傳來了裴寬的一聲怒吼。
“潼關丟了?怎麼可能這麼快,洛陽那邊還沒有消息?”
杜幼麟登時和崔朋交換了一個眼色,隨即又看了赤畢一眼。見其只是微微皺眉,杜幼麟便低聲問道:“赤畢大叔,虎牙大叔此前突然就走了,他究竟是到哪裡去了?固安姑姑不是說,他還帶着一批精銳的牙兵,如今長安岌岌可危,他如果再不出來,那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虎牙早就不在長安了。”見杜幼麟和崔朋全都錯愕難當,赤畢索性吐露了實情。
“自從玉真長公主去世之後,貴主說是遷居終南山玉華觀,但早早就抽身去了嵩山,她在雲州的一些舊部都陸陸續續趕了過來。叛軍席捲河北,進逼河南的時候,貴主聽說接任太原尹兼河東節度使的是王承業那個沒能耐的傢伙,知道恐怕指望不上河東道的援助,就帶着虎牙和那些牙兵以及舊部都趕去了河洛。她說,東都洛陽城幾十萬軍民,府藏豐厚,一旦城破,叛軍肆虐河洛,需要有人制一制。而且,嵩山還有草堂,即便人都撤走,倘若被叛軍一把大火燒了草堂,盧公在天之靈必定不能安息,所以,你們的大師伯和三師伯也在哪兒。”
見崔朋色變,杜幼麟更是焦急萬分,赤畢就搖頭苦笑道:“你現在說一千道一萬都沒用。貴主的性格素來急如烈火,宛若男兒,否則當年還是奚王妃的時候,也不會連奚人都對她服氣。她要做的事情沒人能夠攔阻,更何況虎牙曾經是統領公主府狼衛的副手,昔日主人的召喚,再加上又和他的使命不違背,他當然不會拒絕。你有功夫擔心他們的安危,還是先想好怎麼守住這長安城。”
崔朋敏銳地聽出了赤畢這番話中蘊藏的深意,連忙問道:“難不成是岳父不能及時趕到?”
“長安城幾次三番命令朔方兵馬不得妄動,郭子儀生怕被陛下當成叛逆,累及家人,再加上認爲潼關天險,哥舒翰又是大將,故而一直沒能痛下決心,日前方纔正式出動大軍南下。正好陛下這一行倉皇西逃的兵馬在這時候出發,如果我沒算錯,很有可能兩撥兵馬正好撞上。你覺得到時候會不會有所耽擱?”
杜幼麟和崔朋這才明白了此中玄虛,臉色登時都很不好看。李隆基拋下長安臣民只顧自己逃跑,他們覺得此舉卑劣,但在很多忠君思想根深蒂固的人看來,只怕反而是天經地義。所謂天子便是天的兒子,君權神授,做什麼都是對的,如果有錯,那便全都是輔佐大臣的錯!如果南下大軍真的遇見了天子,那麼到時候結果會如何?李隆基會不會乾脆奪了杜士儀和郭子儀的兵權,然後交給楊國忠?
“好了,我已經命人將陛下西逃的消息抄小路送了出去,這些事情想了也白想。當此之際,如何在朔方援軍來臨之前,立刻整治好長安城防,這纔是重中之重。小郎君,崔郎君,這一夜恐怕你們沒時間閤眼了!”
深夜的長安春明門,一支支火炬照得城牆之上一片光明,來來回回穿梭的健兒們全都穿着甲冑,或佩刀,或持矛,一個個身姿筆挺,看上去竟有幾分正規軍的風采。如果不是邊令誠看到了這批人衝進甲仗庫,取出甲冑軍袍武裝自己時的樣子,還以爲是喬裝打扮的精銳。即便此時此刻,當一小隊一小隊的人從面前走過去時,他仍然會忍不住嘴角抽搐,面色僵硬,背上冒汗。
原因很簡單,當局勢稍稍平靜下來的時候,一想到哥舒翰竟然也會大敗虧輸,堂堂天子竟然會棄城而逃,他一度打算悄悄溜出去,把天子交託給自己保管的宮門鑰匙等等去獻給安祿山,這樣一來就能保住性命了。什麼朔方兵馬將會馳援的消息,他是半點都不相信!
可這時候,身邊站着的不是別人,正是姜度!這位往日長安一霸今天終於露出了猙獰面目,在彈壓宮闈的時候,那些搶奪同儕,抑或是劫掠左藏庫這些庫房的,全都被姜度當場格殺。而後一些見勢不妙企圖掀起暴亂的宦官,則是被活活杖斃,那哀嚎聲直到這會兒彷彿還在耳邊迴盪。
邊令誠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隨即偷瞥了姜度一眼,卻不防對方正好在這個時候也側頭看了過來,甚至還對他笑了笑。在心中有鬼的邊令誠看來,這笑容分明是別有深意。還不等他想好怎麼開口,緩解一下這僵硬的氣氛,他卻被姜度給搶了先。
“邊將軍。我聽說,之前哥舒副元帥之所以匆匆忙忙帶着兵馬出潼關迎戰叛軍,是你一力攛掇的?而且逃命的時候,又跑在最前頭,一直跑到長安城向陛下告狀,還添油加醋地說,應該對哥舒翰明正典刑,以激勵警示前方軍民?”
邊令誠萬萬沒想到姜度會突然拋出這樣一個問題。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正想要辯解,卻只見姜度露出了雪白的牙齒,右手竟已經按在了腰中刀柄上。那一瞬間,他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竟是哆哆嗦嗦一個字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