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洛陽那冠絕天下的天街,也就是南北向的定鼎門大街上,從午後開始,就已經被清理得空空蕩蕩。杜士儀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入城,享受什麼被人當成救世主,萬衆高呼的榮耀。畢竟,崔乾佑等人固然棄城而逃,但城中尚有叛軍不少,此外還有那些從洛陽東部登封、潁陽、偃師等地被強徵而來的壯丁,整個洛陽治安一片混亂,需要立刻彈壓、安撫,同時加以甄別。
所以,杜士儀笑眯眯地讓僕固懷恩和渾釋之二人拈鬮,渾釋之欣喜萬分地抓到了追擊崔乾佑的差事,而僕固懷恩則是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這該算是第一個踏入洛陽的榮耀,還是該算是嘆息自己運氣不好沒能夠追擊叛軍,只得一門心思入城剿滅殘餘叛軍,順便代杜士儀重新設立起東都洛陽的管理班子,對李憕盧奕等人表示支持。
至於杜士儀和郭子儀,兩人和麾下的兵馬也沒有閒着,轉戰洛陽南北,肅清殘餘叛軍的同時,貼出安民告示,告知已經收復洛陽,勒令潰逃叛軍限期到官府投誠歸降,否則半月之後,則格殺勿論。
兩股兵馬和之前分兵崤山北道和崤山南道一樣,一北一南,井水不犯河水。杜士儀率軍渡過河陽橋,安撫懷州河內郡一線,順便打通河東兵馬南下的通道。而郭子儀則是在渾釋之率先鋒軍追封崔乾佑三人之際,收復登封潁陽等地,同時剿滅各地叛軍。
河內本是安祿山攻下洛陽後,曾經派驍將和重兵把守的地方。當初駐紮在此的乃是蔡希德以及一萬大軍,但因爲河北大亂,蔡希德領軍東行新鄉北上,這裡的防衛頓時空虛得很,杜士儀大軍一到,叛軍幾乎頃刻之間爲之潰散。如此一來,好處就是己方大軍幾乎沒有損傷,但壞處同樣很明顯,那就是叛軍往往肆虐鄉里。於是,杜士儀便在麾下抽出二十支百人左右的小隊,共計兩千人,分散在懷州各鄉里討擊叛軍,同時貼出了招降令。
且饒這些傢伙一條性命,回頭就遠遠放逐到安北牙帳城去,這些人的民怨實在是太大了!
當被將士擁爲河東節度使的程千里率兵趕到懷州河內郡時,卻發現這裡已經看不到半個影子的叛軍,只有安北杜的旗號隨處可見。意識到這一路緊趕慢趕,竟然還是晚了,程千里頓時有些懊惱,可他也知道自己剛到河東,對麾下兵馬的控制力還遠遠不夠,再加上被前任節度使王承業給折騰了一番,天兵軍之中最初還有過軍心不穩,他從天兵軍中調出的這兩萬人能夠這麼快趕到這裡已經很不容易了。
正好撞到一支剿叛小分隊的程千里得知杜士儀身在懷州治所河內縣,想想自己帶了這麼多兵馬,特意跑去見一趟有些不方便,可他雖是驍將,但正如高仙芝當初罵他言行舉止似婦人一樣,他還有婦人常有的毛病,那就是愛瞎琢磨。一想到杜士儀如今尚未解除安北大都護的官職,卻又正式拜右相,他思來想去,最終把大軍暫時交給了麾下的兵馬使,自己則在親兵扈從下,親自趕去河內縣見杜士儀。
聽說河東兵馬已經到了河內郡,程千里還親自跑來見自己,杜士儀不禁有些意外,但隨即便笑看了身側的李懷玉一眼:“這程千里倒是着實多禮,莫非是想着禮多人不怪?懷玉,你隨我去迎一迎程大帥!”
等候在河內縣廨門口的程千里發現杜士儀親自出來相迎,慌忙避讓行禮,連聲口稱拜見相國不迭。杜士儀卻笑攜了他的手說:“程公若早些派一個信使來,我也不會如此怠慢,遠來辛苦,請。”
見杜士儀對自己的態度彷彿很熱絡,程千里心下稍安。畢竟,杜士儀這次兵出潼關,甚至還沒有哥舒翰當初那副元帥的頭銜,並沒有權力節制其他軍鎮。可是,郭子儀是杜士儀的昔日部下,突入河北的兩支兵馬是杜士儀的部屬,就連掃蕩奚族和契丹腹地的都播懷義可汗也是被杜士儀說動的,他這個名不正言不順,根本沒有經過朝廷正式任命的節度使殷勤一點,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他稍稍落後杜士儀半步往裡走,正思量該如何開口拐到自己的職務問題上,突然就聽到杜士儀開口說道:“據說王承業一行人進入潼關之後,一路上就四處宣揚,說是程公你挑唆河東節度麾下將士譁變,然後驅逐了他回長安,分明是居心叵測。照這樣看,說不定他回長安後會來一個一哭二鬧三上吊也說不定。”
程千里最心虛的就是這件事。他那時候在王承業面前那一鬧,最初是裴休貞的遊說,再加上大清早稍稍喝了兩口酒壯膽,而後越說越氣,甚至連被高仙芝從西域排擠到長安這口子怨氣都給一塊出了,誰能想到真能成功把王承業拉下馬?他在長安呆過,對李隆基的脾性頗有了解,當下賠笑說道:“相國應該知道的,我真的是被逼無奈,方纔暫攝河東節度使之位,如若朝廷有了正式委任,我可以立刻退位讓賢……”
“除非陛下肯把王忠嗣王大帥調來,否則以河東軍的脾性,來幾個也不頂用,你能夠說出他們的心裡話,他們自然都擁護你。”
“這……相國謬讚,我真是有些擔當不起。”雖說是稱讚,可程千里怎麼聽怎麼覺得,按照杜士儀這分析,只會讓朝廷,讓天子覺得自己擁兵自重,訕訕地謙遜了一句後,害怕異日遭到清算的擔心終究佔據了上風。因此,他當即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我實在是情非得已,王承業非要如此惡言中傷,我實在是一籌莫展。相國是否能指點我一二?”
李懷玉當初與其說是被侯希逸給押給了羅盈,還不如說是直接送到了杜士儀身邊磨練。他跟着先到朔方,而後又在馬嵬驛見證了百年難遇的一幕,隨即解圍長安,兵出潼關,收復洛陽,他在杜士儀身邊並沒有經歷什麼太激烈的戰事,可就是這樣遊刃有餘的從容,讓他覺得百感交集。此刻又見到深受將士擁護而成爲河東節度使的程千里,竟然在杜士儀面前擺出瞭如此低姿態,他就更加心情微妙了。
“如今安賊未平,叛軍還在,你有什麼錯?難不成是錯在你爲河洛軍民請命,怒斥王承業這個縮頭烏龜,於是得到了河東軍民的擁護?”
程千里本還以爲杜士儀會打打官腔,可沒想到竟用如此不容質疑的口吻表示了對自己的支持,對王承業的唾棄,他只覺得一顆心完全放回了肚子裡。如今杜士儀在關中的名聲如日中天,朝中雖也有非議的聲音,但更多人覺得是他的動作迅速,避免了叛軍攻佔長安,肆虐關中的慘劇。有這麼一句話,他這個河東節度使也許就不會名不正言不順了。
“相國如此信賴,千里定當粉身碎骨以報!”
“誒,程公何必如此。”杜士儀一把將程千里攙扶了起來,這才笑着說道,“好教程公得知,我已經命人將一道表奏送回長安,叛軍未滅,河東將士忠肝義膽不可辜負,請順應民心軍心,即刻以程公爲河東節度使!”
什麼叫做雪中送炭,盡解後顧之憂,程千里這纔算是完完全全都領教了。當他在親兵扈從下緊趕慢趕離開河內縣,和自己的大軍會合之後,他便立刻召來軍中兵馬使、先鋒使、遊奕使以及偏將裨將在內的中高層軍官,宣佈了杜士儀的軍令。自從杜士儀挑明已經保舉他節度河東的一刻,他就已經在心裡決定,只要杜士儀的軍令不是讓他率軍去送死,不是讓他跟在後頭沒功勞,他就一定聽命行事。
“杜相國說,我河東軍民驅逐了王承業,這是大家義憤之舉,不但不應追究,而且還應該嘉賞大家憂國憂民的忠肝義膽!如今洛陽城內的叛軍已經先一步望風而逃,河洛境內州郡一時盡棄,只怕會退回河北道重振旗鼓,先安內再出擊。如此一來,河北境內定然會生靈塗炭。我等既然沒能趕上洛陽這一仗,那就不用再南下了,改爲東行,從官道收復修武、獲嘉,然後直取衛州汲郡,我們也進逼河北!”
此前聞聽叛軍一路敗退,河東軍多有沒能趕上這一仗的遺憾,但家中在河洛的親戚得以重見天日,心中也還是如釋重負的。可既然叛軍跑了,他們不免要擔心此前驅逐王承業會不會引來朝中非議甚至於處分,如今程千里這麼一承諾,又聽得他們很可能會成爲第二支打進河北的兵馬,一衆軍官頓時齊聲應喏,竟沒有一個人提出反對的。等他們把軍令傳達到了軍中,一時歡聲雷動,人人振奮!
當了這麼久的縮頭烏龜,如今竟很可能先打進河北,若不拼死向前,怎對得起從前王忠嗣王大帥的苦心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