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試府試省試,全都是帖經、雜文、策論三場,每場定去留,因而最後一場策論由於並無淘汰之憂,自開元之後就並不太受重視。而說到前人先賢,還有當年應進士科的上官儀把一篇策論寫成策賦,後頭不免就有更多的應試士子把這些極具針對性的策問寫得假大空,只知道堆砌辭藻,絲毫沒有自己的見地。拿一句極其不中聽的話來說,每年所有試場中誕生的成千上萬篇策論,真正有自己思想見地的,百中無一,甚至千中無一。
今日五道策問之中,第一道六贄九儀爲何,雍畤亳社起自何年,問的是諸多古禮;第二道問府兵制漸漸敗壞,該當如何取捨;第三道則更是虛無縹緲,竟是問道之何物!至於第四道孝經,第五道問的周公制禮,反而相對程式化。
而相比第二場一天爲三四百字的試賦,這第三場的五道策問要一一作答,時間更加緊急,但今日的策問,相比往年的五道變化極大,顯然是因爲京兆府試可由上官稍加變化的緣故。即便如此,在覽題之後眉頭緊蹙的人並不在少數。這第一道問禮,第二道顯然是問時務方略,第三道則乾脆是問道,第四第五雖簡單,卻也不是那樣好答的。如此涵蓋面廣的策問,從前罕有得聞,一時間,幾乎沒有人相信這題目是於奉出的。
而試官藍田縣丞於奉也顯見知道衆人心中的疑問,主動釋疑道:“這五道策問,京兆公源翁親自出題,請各位用心填答,閱卷之後,若有與前二場不符,源翁將親自覆試。”
此事雖則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然而,如柳惜明杜文若這般出身貴介又自命不凡的,自然爲之振奮,少不得打疊精神答起了題。而杜士儀聽到這第三場試竟然又是源乾曜出題,心裡自然有所猜測。此次京兆府試的等第甚至解頭名額,各家都有請託爭奪,這位京兆公恐怕是迫於壓力不得不親自出馬平衡。
若是角力不下,自然是因才取勝!
因而,凝視着第一道策問,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提起筆來重重落下。先照抄了策問之題,他方纔接着答道:“朝有著定,會有表儀。《周禮》春官大宗伯篇有云,以九儀之命,正邦國之位。一命受職,再命受服,三命受位,四命受器,五命賜則,六命賜官,七命賜國,八命作牧,九命作伯。六贄則孤執皮帛,卿執羔,大夫執鴈,士執雉,庶人執鶩,工商執雞。昔始皇臨雍祀畤,故雍畤起於秦時;而殷商定都於亳,故亳社立於殷商……”
簡單闡述了這一段掌故,因而辨析周禮以及此後諸代禮法,約摸三百餘字之後,一氣呵成的他這纔看向了第二道的策問。這一次,他卻足足思考了小半個時辰,這才凝神落筆。全神貫注的他並沒有注意到,巡視試場的於奉竟是不知道何時又再次轉到了他的身後。
“因疾而給藥者,良醫也。因時而救弊者,良政也。時不同則政不同,今府兵名存實亡,南衙十六衛尚患兵員不足,何況邊陲?”
於奉昨夜重新再審視杜士儀那一篇九德賦,只覺得音律宛然朗朗上口,尤其是那靈動多變的結構,竟予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因而權衡再三,咬咬牙判了其第一。今日巡視一圈之後,發現杜士儀竟然已經答完了第一道策問,他一時對這腦子和手一樣快的少年郎更加賞識,誰知道這會兒在人身後一站,看到的竟是如此聳人聽聞的言語!
五道策問五張試卷,可以分別作答,因而他適才看到有不少人是從這第二道相對而言比較要緊的時務方略開始作答,所見幾乎千篇一律都是頌揚祖宗善政,認爲府兵制的問題不過是小疾,只要任用得人,革除浮惰,立時三刻便能加以補救,誰像杜士儀這般聳人聽聞?然而,眼見杜士儀每寫一句便輕輕轉過紙卷,他一面看一面心中沉吟,見其下筆竟然絲毫無有凝滯,擺事實講道理,甚至不但語涉南衙十六衛,而且還語涉北門禁軍,他更是爲之捏了一把汗。當最後三百餘字的策論看完之際,他竟是覺得後背心微微都有些溼了。
此前只覺得此子經史皆通,詩賦出衆,沒想到更是個……膽大絕倫的人!
因而,當杜士儀又拿起了最後一張卷子時,他已然無心再看下去,自然不會知道,曾經和司馬承禎頗有一段交往的杜士儀,也曾經在求學嵩山期間,抄錄過不少來自嵩陽觀的道經。於是,落筆之間,一時和此前那一道慷慨激昂的策論完全不同。
“道之一物,無名無形。按《道德經》雲……”
一口氣三條策問一一答完,杜士儀方纔放下紙筆,輕輕揉起了手腕。他固然能這麼寫字,但連日疲累再加上一口氣答完,此刻已經累得有些狠了,發現此刻時辰早已過午,他一時意識到肚子再次空空如也,少不得便開始吃這試場中的最後一頓飯。心頭輕鬆再加上不需再算計着留些給下一頓,他一口氣把剩下的滷味以及黃米飯和點心全都一掃而空,最後竟是打了一個飽嗝,這纔開始答剩下兩道。
而這一次,已經沒有人有功夫再留心他了,哪怕是最痛恨他的人也不例外。當然,當他花費了不到一個時辰,答完後兩道後又整整齊齊謄抄完了試卷,隨即站起身來到於奉面前,雙手呈上交了卷子,最後轉身瀟瀟灑灑出了試場的時候,仍是引來了一陣驚歎。而直到他已經消失得連影子都沒了,柳惜明方纔忿然擡起了頭,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懊惱和怨恨。
沒想到杜士儀居然能在那樣的必死之局中逃出生天!好在王守貞爲人粗疏無智,更何況他許了天大的好處,料想絕不會對王毛仲供出他來!如此一來,因杜士儀把事情鬧大,自有王毛仲出面去打擂臺!
這一天既是京兆府試的最後一場,從午後開始,京兆府廨門前就等了好些預備迎接應考士子的人,其中既有親友也有家僕,甚至有不少第一第二場被黜落的士子。這其中,杜十三娘顯得格外顯眼。她的形容頗有幾分憔悴,一隻手死死攥着旁邊秋娘的手,嘴脣竟是有幾分乾裂。
“娘子,沒事的,放心吧。”秋娘想起此前跟着杜士儀從洛陽回來的那幾個崔氏從者,竟然和杜士儀一樣一入京兆府廨就再不曾出來過,心裡知道這安慰話有多麼言不由衷。然而,爲了讓杜十三娘打起精神,她還是竭盡全力露出笑容說道,“更何況,第一場第二場出來的人,不是有人說,郎君帖經試賦都是冠絕全場,無人能及?”
“若論真才實學,阿兄自然能夠奪下解頭,可是其他的事……”杜十三娘輕輕用編貝似的牙齒咬了咬嘴脣,渾然不在乎那會留下印子,許久才呢喃說道,“如今,我只希望阿兄,還有那些保護阿兄的人能夠平安。”
“出來了,有人出來了!”
說話聲中,她突然只聽得圍觀等候的人羣中傳來一聲嚷嚷,擡頭一看,她就愣在了當場。這個尚未到日暮時分便緩步從京兆府廨出來的,並不是別人,正是她星星念念的兄長!當看到杜士儀也瞧見了她,而後竟是招了招手,面上更露出了燦然笑容的時候,她只覺得鼻子眼睛心裡全是一陣酸澀,淚水無聲無息就流淌了出來。虧得一旁有秋娘扶着,否則她幾乎懷疑自己能否挪動步子。
“阿……兄……”
眼見得府廨外頭竟然擁了這麼多人,而杜十三娘亦是早早等候在此,杜士儀只覺得心頭盪漾着一股暖意。然而兄妹相見,他還不及開口安慰這個動不動就掉眼淚的小丫頭幾句,就只聽鼓譟的人羣中有人問他緣何這麼早出來。他當即輕輕拍了拍小丫頭的手,高聲說道:“多承各位關愛,杜十九三場答完,因疲累欲死,與其酣然高臥試場讓別人不快,不若早交卷出場!”
意識到杜士儀在這三場京兆府試之前在長安洛陽之間打了個來回,儘管仍有人譁然,但更多的人卻是讚歎不斷。直到這時候,杜十三娘方纔想起最要緊的事,一把抓住了杜士儀的袖子就急急說道:“阿兄,那些此前把劫殺你的奸徒押進了京兆府廨的崔氏從者,沒有一個人出來!”
“我知道了。我讓你帶來的東西,都帶來了?”
“都在車上,竹影留在上頭看着東西。”
儘管這是預料到的最糟糕情況,但此刻杜士儀聽到這個消息,三場試完的輕鬆感依舊一掃而空。環視人羣,他便當機立斷地說道:“上車,去輔興坊玉真觀!”
當杜士儀出試場的消息傳入一直留心京兆府廨的某些人耳中時,杜士儀卻已經乘坐杜十三孃的牛車來到了輔興坊西南隅的玉真觀。儘管當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入道時修建這兩座道觀曾經引來朝臣一再勸諫,最終停工,但停工之日,道觀其實主體早已落成。相比京城各處比比皆是的道教宮觀,這座玉真觀便猶如小宮廷一般,內中清音不絕,香菸繚繞,恰是和十字街另一頭東南隅的金仙觀相對。
此時下車站在道觀門外使人通報時,杜士儀卻是沉聲說道:“敬請通報觀主,京兆杜陵杜十九攜妹來此,有二物敬呈觀主。”
京兆杜陵杜十九郎的名聲,這些天中幾乎是如雷貫耳無人不知。此時此刻,那門前的中年道姑大吃一驚,等到杜士儀將那皮囊雙手遞了給她,她猶豫許久方纔慌忙讓杜士儀在此等候,連東西都來不及接就一溜煙跑了進去。好一會兒,便有一個年方二八的少女隨她出來,正是杜士儀曾經見過的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