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是十七,但天上明月高懸,將無數羣星的光芒盡皆壓下,照得偌大京兆府廨中四處都染上了一層皎潔的光輝。然而,外頭月光這麼好,西北一座院子里居中正房裡坐着的人,卻沒有什麼賞月小酌的興致,而是盯着大案上一摞一摞堆得老高的卷子,一時愁腸百結。
八月十五京兆府試結束之後,主持今歲府試的試官藍田縣丞於奉不過消停了一夜,從昨天到今天,各式各樣的請託紛至沓來,不少投帖後的署名都是他完全招惹不起的!但最爲難的還遠遠不是這個,若只是求個京兆府解送也就罷了,偏偏不少人便衝着前十名的等第而來,一個個全都是勢在必得!
開元之前,科舉多從學校起,尤其是國子監諸生佔據名額最多,自開元之後,各州以解試鄉貢明經及進士科舉子應省試的名額方纔漸漸蓋過了州府學和國子監。這其中,京兆府和同華二州的解送名額最讓人趨之若鶩,反而東都河南府的解試並不熱門,甚至於府元落第的情形也並不鮮見。然而,京兆府解試前十名等第的鄉貢進士,每年歲舉之中取中的卻往往有十之七八,解頭更是年年必當及第。因而入等第幾乎就是及第的保證!
盯着案頭那厚厚一摞裝幀不一的帖子和名刺,於奉只覺得說不出的心煩意亂。倘若只是求等第的也就罷了,偏偏從開試之前到現在,爭解頭的人便足有三四撥,其中最是咄咄逼人的便是關中柳氏柳惜明。今日送到的那封信上措辭行文乾脆連最後一點矯飾都撕掉了,不但直截了當地爭解頭,而且還語出威脅,讓他絕不可將杜士儀置等第。看到那張紙的一刻,他幾乎氣得恨不得把那封信撕個粉碎!
相形之下,其餘求解頭的人固然都讓他爲難,可總比這大言不慚厚顏無恥的傢伙強!偏偏他出身寒門,完全沒有實力得罪這樣的京兆豪門!偏偏輔興坊玉真觀亦是派了人來,不但保杜士儀爲解頭,而且更令他務必讓柳惜明不入等第!這左右相持,不得不令他頭皮發麻。
“明公。”
外間那個差役的叫聲讓於奉回過了神,一時面色越發陰沉了起來。這幾天的經歷告訴他,但使外頭傳來了這樣的通報,那決計就是又有什麼拒絕不得的人家派人投書送信,所爲肯定又是讓他左右爲難的勾當!可眼下都已經是夜禁了,要送信早就該送來,怎會在這種時候?
他定了定神,這才揚聲問道:“何事?”
“霍國公王大將軍派了人來,指名要見明公。”
若是放在後世,試官鎖院閱卷,這等指名相見的請託簡直是匪夷所思。然而,就連京兆府這樣的天子腳下,解試試官如於奉這樣的縣丞也不過正八品,多數縣尉甚至只有九品,哪裡能夠抗衡那些權貴?一時於奉面色極其難看,沉默了好一陣子方纔勉力開口說道:“知道了,請人進來吧。”
然而,當原本極其勉強的於奉接過那傳信的竹筒,抽出裡頭一卷紙看過之後,他立時爲之眉頭一挑,竟長長舒了一口氣。
當於奉親自來見,呈上此次京兆府解送鄉貢進士的名單時,早早起牀預備常朝的源乾曜立時屏退了服侍穿衣的婢女。他年紀一大把,每次都會特意早起小半個時辰以防萬一,此時此刻,只看於奉那青黑的眼圈,他就知道這一位恐怕至少熬了兩個晚上。接過那名單,他只略微一掃,目光便爲之一凝,繼而淡淡地說道:“之前你送來那些試賦和策論的卷子,我都看過了。”
歷年京兆府試,試官閱卷,京兆尹雖不用同判,但走馬觀花看幾份卷子,尤其是等第的卷子,卻是一直以來的慣例。而且若是遇着個別極其頂真的京兆尹,倘若對於解送的名單並不認可,甚至還可以廢止之前的結果,親自進行覆試。只不過如此大動干戈牽涉太廣,至少於奉知道,作爲官場老油條的源乾曜,應不是這種人。即便如此,當源乾曜說完,又開始低頭審視起了那份名單,他的心不禁怦怦跳得越來越快。
倘使他這試官所擬的名次讓源乾曜不滿,那他這京縣縣丞便再也當不下去了!
“大尹,之前我所求之事……”
聽到於奉這幾乎是從齒縫中迸出來的這句話,源乾曜便隨手將名單遞了回去,彷彿漫不經心地說道:“就照這樣把榜單張貼出去吧。你的建議很好,京兆府廨出錢,就這麼辦吧。”
過關了?竟然真的過關了?當於奉一手捏着名單跨出源乾曜的寢堂時,他這才感到整個人一陣輕鬆,繼而險些虛脫。有氣無力地叫來了一個差役後,他便滿臉疲憊地說道:“去把謄寫榜單的紙拿來,我親自謄寫!”
當源乾曜騎馬從京兆府廨大門緩緩出來的時候,就只見門口已經彙集了不少老少士子。這會兒晨鼓還未敲響,光德坊坊門也還不到開啓的時候,可卻沒有武侯來阻止他們,自然是因爲這京兆府試的結果即將發榜。想到這些士子應該昨夜就匯聚於坊中旅舍亦或是酒肆飯鋪之類的地方,他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才揚聲說道:“走吧,別耽誤了上朝的時辰!”
怪不得杜思溫那老傢伙竟然如此自信滿滿,杜十九郎那一篇試賦固然花團錦簇,然則三篇策論中最重要的一篇……源乾曜攏了攏袖子,眼神中露出了幾分和年齡絕不相稱的銳利光芒。
天還未亮就到京兆府廨門口等候的士子很多,而隨着晨鼓敲響坊門開啓,偌大一條十字街幾乎被人塞得嚴嚴實實,其中最多的還是各家的僮僕從者,甚至有主人一言不合,下頭僕從便開始反脣相譏打嘴仗的。算一算形形色色的人羣,早已經超過兩三百號人。當柳惜明帶着幾個隨從抵達的時候,卻是瞧見京兆府廨前幾乎沒有插足之地,他不得不打發了一個從者前去候着隨時報信。
面上固然矜持鎮定,但他心裡着實七上八下。他比不得杜士儀那種家道中落的破落戶,宮中姑姑雖則派人劈頭蓋臉痛斥了他一番,但也有相應的消息透出來。對於京兆府那樣迅速的審案結案,哪怕因此主謀吃刑不過而死,天子彷彿不置可否,昨日還派人厚賜了含涼殿王皇后和紫蘭殿武惠妃,甚至惠及了這一雙后妃的家人,顯見也認可了這樣快刀斬亂麻的結果。如此一來,他至少不用太過擔心此事會繼續窮究下去。
須知杜士儀爲崔諤之的喪事而趕回洛陽之際,他曾經得意洋洋地開宴慶祝,而且還對王維動了些見不得光的伎倆。去歲京兆府解試他爲姜度所阻,今歲他籌謀花費了這麼多,若再不得解元一雪去年之恥,他這臉往哪兒擱?
“這不是柳十郎嗎?”
這一個突兀的聲音突然傳來,柳惜明立時恍然回神。可是,看到面前那聯袂三人,他一張臉頓時黑了。卻只見杜士儀居中,左右是姜度和竇十郎竇鍔,後頭三五隨從在旁邊擋着來往行人。他強自鎮定了一下心神,這才幹笑道:“原來是杜十九郎和姜四郎竇十郎,真巧了。”
“今日京兆府試發榜,我總得來看看結果,至於竇十郎和姜四郎,卻是我邀來一塊湊個熱鬧的。”杜士儀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這個從最初相見開始就使絆子的傢伙,見其強顏歡笑和姜度竇鍔相見,他便嘿然笑道,“京兆府解送,素來天下重之,也不知道今歲是什麼結果,柳十郎覺得可是?”
這傢伙什麼時候和姜度竇鍔這般親近了?
柳惜明固然心頭慍怒,可想到自己給於奉施壓,兼且王毛仲理應不會善罷甘休,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時口氣強硬地說道:“不錯,天下才俊雲集京兆府解試,誰能獨佔鰲頭,誰能入等第,可不是單單靠什麼聲名和譁衆取寵能決定的。時也,命也,杜十九郎還是不要強求的好!”
“沒錯,人各有命,不能強求!”
杜士儀和柳惜明針鋒相對,竇鍔事不關己抱手看熱鬧,而姜度的眼睛裡卻跳動着惡意的光芒。就在這時候,就只聽那邊把京兆府廨幾乎圍了個水泄不通的人羣中,突然有人嚷嚷了起來:“發榜了,發榜了!”
杜士儀等人全都騎在馬上,此刻居高臨下越過前頭那些人羣張望了過去,就只見試官於奉在左右差役的護持下捧了一卷紙出來。眼看人羣主動讓開了一條路,眼看幾個差役忙不迭地在牆上刷着漿糊,當那一張榜單從尾到頭徐徐張開之際,包括他們在內,也不知道多少人屏氣息聲,可很快,這寂靜就變成了一片喧譁。有人高聲大笑,有人喜極而泣,有人驚叫質疑,也有人依舊追着那繼續展開的榜單,只想知道前十等第****。
然而,眼看快到最讓人期待的十個名額揭曉之際,於奉卻停下了手來。儘管四周催促聲不斷,可見他遲遲不動,圍觀榜單的人羣漸漸安靜了下來。這時候,就只聽於奉高聲說道:“今歲入等第者的三場試卷,昨夜京兆府廨上下官員全都傳看過了。京兆公源翁已經答應,將此十名的試賦策論卷子全數刊印成書,曰《開元七年京兆等第錄》!”
此話一出,雖則上下大爲驚愕,然則試場之外將應試文章結集印書的,也並不是沒有,更何況這是品評學習揣摩的好東西,一時自然人人頌揚。而遠在人羣之後的杜士儀見柳惜明神情勉強,他便似笑非笑地說道:“京兆公真是大手筆,這官印等第錄,可還是第一次!”
就在此時,那榜首衆人的名單,終於就此揭曉。就只聽那邊人聲鼎沸之中,有人用極大的聲音叫道:“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奪下了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