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急火燎趕到了蔡國公主宅,卻只來得及和王守一說上短短几句話,李納就只能眼睜睜地看到這位新晉祁國公兼駙馬都尉撇下自己揚長而去。既然王守一已經吩咐了,此次進士科榜單務必好好斟酌修改,取中的人不用名次高,放在榜末都行,他一時之間想到了王毛仲請託自己把杜士儀摁在榜末,立時拔腿往回趕。可從朱雀門匆匆回到尚書省,才一進吏部衙署,相熟的一個主事在揖禮之際便低聲提醒了一句。
“李郎可算是回來了!剛剛知內侍省事高將軍帶着人來找你,聽說吏部裴侍郎親自引着他們到你的直房去了!”
糟糕!
李納只覺得腦際轟然巨響,也顧不得對人道一聲謝,慌忙朝自己的直房奔去,一面疾趕一面在心中懊悔,之前因爲連番事故太過匆忙着急,竟是忘了把那一張夾入書冊的榜單給攏在袖中。萬一爲人搜尋了去,那他可就麻煩大到家了!當他懷着七上八下的心思進入二門時,卻只見院子里正站着好幾個垂手低頭的內侍,自己直房的大門亦是敞開着。那一刻,他也不知道在心裡唸了多少聲阿彌陀佛,隨即三兩步衝進了門。
“裴侍郎……啊,高將軍。”李納故作不知連忙行禮不迭,可是怕什麼偏偏來什麼,見高力士笑眯眯地從他案頭那一冊書中抽出那一張摺疊整齊的紙箋攏入了袖子中,他只覺得頭皮發麻喉嚨發苦,好一會兒方纔聲音乾澀地問道,“不知道高將軍今日到吏部來,所爲何事?”
“哦,是奉大家旨意,來取進士科的草榜,沒想到李員外郎不在,若是空手而歸,不免徒惹大家震怒,故而我就請裴侍郎陪我過來找一找,倒是三兩下就找到了。”高力士衝着好容易才說動的裴漼拱了拱手,臉上滿是誠懇的謝意,“說實話,還真得多虧了裴侍郎不吝相助。畢竟吏部乃是尚書省第一要地,倘若因此而亂了文書,那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這……”李納使勁按捺着此刻那顆怦怦亂跳的心,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那書冊之中夾着的,並不是正榜,還會有改動……”
“那也不要緊。”高力士沒理會李納極其難看的臉色,微微頷首道,“既是李郎回來了,不妨隨我一塊回覆聖命,如此若有改動,就到大家面前說。”
儘管李納今科歲舉明顯是捅了大簍子,但終究爲吏部下轄,裴漼沉吟片刻便開口說道:“倘若方便,高將軍可容我同行?”
“吏部銓選,是裴侍郎和慕容侍郎分掌,可歲舉之事,今科乃李員外郎所轄,事情如何,自是他最熟悉。裴侍郎日理萬機,還是銓選最要緊。”
捎帶上李納,是因爲高力士指量此人必然頂不住天子震怒的壓力,可裴漼這資歷深厚的吏部侍郎就不一樣了。此刻見裴漼躊躇之後,果然並不堅持,他便笑吟吟地請了李納同行。把人從太極宮皇城帶出去轉大明宮,一路上他冷眼旁觀,就只見李納神情恍惚眼神閃爍,哪裡不知道其心中七上八下。越是如此,他便越是一言不發。在這難言的沉寂下,除卻平日早朝,從來就沒有單獨面聖機會的李納憋到最後就再也忍不住了。
“高將軍,不知道陛下……心緒如何?”
“這個我卻不好說,總之李郎面聖之際小心一些就是。”
這等於什麼都沒說——或者說,等於直接告訴李納,天子心情極其不好。因此,當高力士進去,他等在宣政殿外候旨的時候,分明是在一月末尚屬寒意尚濃的時節,李納的後背卻已經溼透了,那種寒意和溼意一陣陣地往骨頭裡鑽,讓他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寒噤。也不知道等候了多久,內中方纔終於宣進,他進去的一刻,甚至連腳下都一度在輕輕顫抖,直到遠遠看見寶座上天子盤膝而坐,他這才勉強按捺住了,慌忙上前行禮不迭。
不敢直視天子眼睛的李納絲毫沒有發覺,李隆基此時此刻的目光中滿是慍怒。高力士帶回來的並不單單是進士科草榜,還有幾份策論卷子。其中既有草榜第一苗含液的,也有杜士儀和其他幾人的。身爲天子,他詩詞歌賦無一不精,這從頭到尾掃了一遍,文采之外的立意立時讓他分出了高下來。因此,這榜單末尾的那個名字,此時此刻在他看來實在是可笑得令人髮指。
“李卿應該不是第一次主持貢舉了。”
“是,去年亦是臣知貢舉。”
“倘若你是第一次知貢舉,朕還可以說,你是初涉此道,因而方纔眼光失當,可你既是第二次,先有明經科將經史不通的葛四郎置之於上上,後有進士科將策論精到的卷子置於末第,朕真不知道是該說,是你昏聵無能,還是朕用人的眼力不過如此!”
這極其尖刻的痛斥幾乎讓李納幾乎嚇暈過去。俯伏在地的他只覺得渾身戰慄,幾次想要開口,可張了張嘴卻連一句辯解之詞都吐不出來。然而,上頭的天子卻顯見並不打算就此作罷,突然聲音又轉而平和了下來:“策問五道,你選題不涉經史,而偏政治時務,這是爲何?”
“臣……臣是想帖經既然已經考了經義,所以……”
“既是多政治多時務,那判卷時緣何又全然不顧高下之分?”
“臣……臣是根據三場成績判定的名次。”鬼使神差,李納如此答了一句,可話纔出口他就後悔了。杜士儀的帖經是十條皆通,而試賦亦是無可挑剔,若再加上那策論五道,按照從前經策皆通就可授甲第的舊例,多年少見的進士科甲第便又得人了!果然,還不等他設法再解釋兩句,突然就只聽咣噹一聲清脆的響聲。即便不看,他也知道必是皇帝發怒,失手砸碎了手中什麼東西,一時竟是一聲都不敢吭。
“杜思溫親自在朕面前舉薦的子弟,若是第一場帖經第二場試賦不通,他的老臉往哪兒擱?京兆府試帖經全通,試賦出衆的解頭,到了你這知貢舉的考功員外郎手中,便成了今科省試最末一名,你居然還敢言說成績乃是三場判定?”
李隆基並非尋常太平天子,這許多年來,從祖母武后當權,到中宗時期韋后亂政,再到太平公主意圖將他掀翻下馬,各種情弊他都看得很清楚,歲舉亦然。正因爲如此,開元之初他用了王邱,將動輒上百的進士科及第人數減到了十七人,然後幾任考功員外郎多數中平寬和,歲舉不能說是絕對公允,至少也是相對公允,權貴請託和寒門人才總還能相對平衡。而李納上一科取士二十五,這一科的名單卻足足五十七,其中怎會沒有貓膩!
眼見得天子已經震怒難當,李納兩股打顫,心頭徹底絕望了起來。他本能地想吐露出那些請託自己的權貴之名,不論王守一還是王毛仲等等,可在天子冷冽的目光下,他想起自家後院那些財貨,以及那些人對比自己的權勢地位,只能喉頭髮苦地連連叩頭謝罪。
見李納匍匐不敢辯解,李隆基突然閉上了眼睛,卻是沒有再質問這名次之中的緣由,只淡淡地吩咐道:“力士,命吏部侍郎裴漼重新看進士科這榜上五十七人第三場的五道策論,重定前後名次。”
只是重定前後名次?既不窮究後頭的情弊,也不問杜士儀落在榜末可是另有緣由?
饒是高力士一力在背後主導推動了此次的案子,這會兒也有些糊塗了。然而,窺見李隆基面色陰沉,他不敢多言,慌忙應聲攜了所有東西再往尚書省吏部而去。他這一走,李隆基立時不耐煩地撇下了戰慄難言的李納,徑直起身拂袖而去。
治世之下竟然出了如此紕漏,他的面子往哪裡擱?敢做這種事的,一個兩個必然都是他親近信賴的那些人,否則李納會那麼輕巧受人請託?拔出蘿蔔帶出泥,真的就此清查,還不知道會查出多少他不願意看到的東西,還不如藉此給這些人一個警告!
想到這裡,李隆基便停下了步子,隨手招來一個內侍便沉聲說道:“去中書門下傳旨,吏部考功員外郎李納舉人不實,立貶沁州司馬!此次放榜事,先由侍郎裴漼署理!”
依照他的性子,恨不得就此將李納杖殺於朝堂,可如此一來動靜就太大了!貶了此人後,日後再以其他理由處理就行了!說起來,武惠妃就曾經對他說過,楚國夫人楊氏常常進宮,言說近來外間流傳進士多少錢可買到一個,他總是置之一笑,如今看來雖未必全然是真的,可也不見得真是笑談!
“去傳楊思勖!”
此等事讓外臣去查,一則走漏消息,二則難以放心,還是交給忠心耿耿的楊思勖來得好!
傳到中書門下的天子旨意,宋璟和蘇珽二相併沒有覺得太過意外,卻也不約而同不多談。而下頭的那些官員和胥吏,就不會如那兩位宰相一般守口如瓶了。幾乎就是在當天傍晚,今年知貢舉的考功員外郎李納被貶一事就傳到了各處權貴宅邸,平康坊崔宅自也不例外。
在崔家一住便是三四日的杜思溫,聞訊之後便衝着杜士儀一笑道:“看似一個李納被貶,可朱雀大門撕榜,驚動的是朝中上下。如此動靜,遲早有人會知道,不止是因爲一個葛四郎,也是因爲你杜十九郎。這個狀頭,你已經十拿九穩,可爲了這個狀頭,你今後的仕途路,恐怕不是那麼好走的!如何,你如今是怨我,還是謝我?”
“老叔公說笑了,解試省試,全都仰賴老叔公定計,否則我早就名落孫山,何怨之有?”
“好,倘若你不是在曲江會上指苗含液是紙上談兵,進而說有遊歷邊地之意,而聖人沒有面勵貢士,期許甲第,我也不會出此下策!”杜思溫這才拄着柺杖站起身,卻是一字一句地說道,“不招人嫉是庸才,可如今一個個嫉恨你的都沒個好下場,你這鬼見愁的名聲在外,聰明人就該收手了。十九郎,我一致仕之人,能幫你的到此爲止,接下來便看你自己的了!”
紫蘭殿中,當武惠妃得知李隆基竟是立時三刻就貶了李納沁州司馬,原本已經做好了趁熱打鐵一舉進擊打算的她頓時愣住了。好一會兒,她纔對瑤光說道:“送個信給楚國夫人……今次之事,就這麼罷了。”
天子終究剋制了怒氣,如今還不是時候,不是一舉發作的時候!她還需忍耐,就和當初她的那位姑祖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