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名請期,早在杜士儀從洛陽隨駕回到長安之前便已經辦完妥當。納彩也就是送聘禮的前一天,長安還破天荒地在冬日裡下了一天的雨,可到了正日子卻是雨過天晴,天空一碧如洗,恰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因爲這一樁婚事在兩京都是衆說紛紜,有覺得杜士儀是貪慕王家錢財的,也有爲其惋惜的,更有衆多人覺得杜士儀只是因爲天子金口玉言,不得已應下了這麼一樁婚事。
於是,當送聘禮隊伍從樊川杜曲的杜氏老宅中送出來時,不但樊川那些甲第別業中安居的達官顯貴家人爲之好奇,沿途百姓也同樣爲之驚歎。兩京多的是王侯貴戚,再鋪張的婚禮大家也見過,因而送聘禮的隊伍有多少人無所謂,那肩扛車載的東西方纔是重中之重。
杜家的聘禮全都是敞開的淺底盒子,裡頭的東西讓人一覽無遺。既沒有什麼珠玉輝耀的首飾,也沒有那些明晃晃的金銀,頭前十擡全都是書,而且大多是一卷一卷看上去已經很有些年頭,用紅綢帶仔仔細細繫好的書,其餘的則蓋着紅綢。有好事的百姓想方設法湊近前去打聽窺探,當聽說那些蓋着紅綢的,是戰國竹簡和漢代帛書,大多納悶難解。而接下來的十擡則是文房四寶和各色器物,不是杜士儀從前委託千寶閣出賣的那些簇新筆墨紙硯,而是很多上了年頭的玩意。縱使有心打探,尋常百姓也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然而,最後四擡之中看似輕飄飄的盒子中,卻擺着別人覺得最有價值的東西。
八張契書包括了長安東西兩市和南市的八家鋪面。照如今的市價來說,早已超過了十萬貫。
儘管誰都知道,如王元寶這樣的身家,自然不會貪圖女婿的聘禮,可這樣的手筆自然而然表明了一點,杜士儀並非那些貧寒書生,而是把自己那個當年幾近敗落的家一手從泥潭中拉上來,如今已經官居右補闕的天子近臣!
按照杜士儀的本意,本來不打算如此張揚,這是杜思溫的意思。按照這位朱坡京兆公的話來說,兩京重衣冠門第,更重財勢,倘若結親王元寶卻讓人覺得你有勢無財,未免讓人看輕,還不如把底子露出去,這也是讓賜婚的天子看看,你不貪王元寶之財。因此,杜士儀只好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個建議。
今日前往永安坊王宅送聘禮的,是他的堂弟杜黯之和妹夫崔儉玄。王元寶在長安城中宅邸別院衆多,選擇這一座給女兒出嫁,卻是因爲這座宅院不但夠齊整,而且歷史悠久,也夠底蘊。儘管因爲家中無人出仕,這宅邸中不少逾制的建築都或拆或改建,可此刻站在那座昔日朱門迎進聘禮的時候,王元寶一看到頭前那十擡書,一時竟不禁面色大變,眼神中不再只有欣喜,而多出了深深的感動。
“阿爺?”
“杜十九郎這些書,蒐羅得想來很不容易。”王元寶對一旁的長子王憲輕輕嘀咕了一聲,繼而也不解釋,只是滿面春風地上前接收聘禮。當看到最後四擡中的契書時,他再次眼神一變,等打起精神又留了崔儉玄和杜黯之用飯後送他們離去時,他便快步來到了女兒的閨房。
“杜十九郎送來了足足十擡的珍本書,他弟弟杜黯之說,杜十九郎的意思是,日後可以在我王家開一個藏書樓,把抄本放出去供人借閱,如此一可揚名,二可結善,三可薰陶子弟。至於那些文房四寶和古舊擺件,是你要求的?”
“是。”王容笑着點了點頭,從容說道,“京兆杜氏子弟,卻娶了我這個別人口中暴發戶的女兒。自然一則示人以書香底蘊,二則示人以財勢。阿爺,錢財再多,無勢可依,難免會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家中還是要有人讀書!兩位阿兄都不是讀書的材料,可我的侄兒們未必就人人都不成器!太平盛世,興許別人即便謀算王家產業,也會稍稍顧忌一些,可若是世道一亂呢?兩位阿嫂是什麼樣的人,阿爺應該知道,還望早日爲我的侄兒們打算!”
王元寶一直都知道女兒比兩個兒子都聰明成器,此刻聽到這猶如醍醐灌頂的話,他不禁沉默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從前不想管兒子的家事,但孫子的事不止是兒子的家事,還關乎到王家的未來!想到這裡,他便重重點了點頭。
“幼娘,我聽你的。不過,那些契書……”
“杜郎說,這些送來他也不想拿回去,他一個朝廷官員經營這些,自然比不上我們家方便。阿爺你留下契書,我會讓人接手這些。”
同在屋子裡的玉奴好奇地看看王元寶,又若有所思地看看王容,直到前者說了一會兒話起身離開,她纔好奇地向王容問道:“師孃,你是想侄兒們讀書出仕,給你撐腰麼?”
“你這次猜錯啦。”王容含笑愛撫着玉奴那光順的頭髮,這才淡淡地說道,“他們只要不給我闖禍就行了,我哪裡會指望他們給我撐腰?兩位阿兄比我大太多了,那時候阿爺尚未有這麼大的家業,沒有什麼挑選餘地,因而擇選的媳婦自然平平,而若是富易妻,未免有失良心!可倘若讓她們把下一代的王家子弟再帶壞了,阿爺即便並沒有把琉璃坊留給他們,而是把那些好管的田地織坊等等交給他們,也總有一天會守不住的。”
“玉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太明白。”
王容揉了揉玉奴的額頭,語重心長地說道:“日後等你出嫁時,師孃再對你慢慢說。對了,我的師尊和玉真觀主都想要見見你,只我這兩天不好出門,她們說是添箱那一天來,你到時候可別怯場。”
“好!師孃放心,玉奴又不是沒見過世面!”
話雖如此說,但等到了發妝前一天的添箱日,當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真的聯袂而來,還捎帶了一個固安公主的時候,玉奴卻不禁有些發怵。儘管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這一日並未煞風景地純粹道裝打扮,而是彷彿尋常貴婦人,但往那兒一坐,氣度便格外不同。而固安公主固然也不穿禮衣,不服鈿釵,可她曾經是奚族王妃,如今又是實質上的雲州之主,那種風采氣度同樣高人一等。她還是看到王容笑吟吟地衝自己點頭鼓勵,這才上前去行禮拜見。
“別拜了,快起來。”固安公主見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興致十足,自己也只讓玉奴屈了屈膝便將其拉了過來。她細細端詳,見小丫頭生得明眸皓齒,靈巧非常,當即便笑了起來,“阿弟真是好眼光。小玉奴,你師傅稱我一聲阿姊,你日後遇見我,記得叫一聲姑姑,別叫什麼貴主。當然,記得千萬不可讓人知曉。”
“是,貴……姑姑。”玉奴慌忙改了稱呼,隨即又扭頭偷偷看了看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另兩位貴主,我也該叫姑姑麼?”
她這天真的問題頓時把兩人都逗笑了。玉真公主衝着金仙公主搖了搖手,把小丫頭拉到了身前,笑眯眯地問道:“你覺得我們的年紀能做你姑姑麼?”
“怎麼不能?二位貴主難道不是姑姑的阿姊麼?”
一句話說得玉真公主眉開眼笑,就連金仙公主都不禁莞爾。姊妹兩個都是快要四十的人了,相比時年還不到三十歲的固安公主,即便保養再好,也會不可避免地露出了老態來。如今,從玉奴這樣的童言中彷彿找回了青春的感覺,玉真公主直接從手腕上褪下了一個于闐羊脂玉鐲子,而金仙公主就沒那麼直接了,只是笑着從侍女手中接過了一個盒子:“今兒個第一次見,算是給你的見面禮。論輩分,我和元元都可以當你的祖母了。”
“可二位貴主一點都不老呢……不過,這厚賜是不是太重了?”
玉奴囁嚅着說了這麼一句,卻只見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身後都有婢女送了差不多大小的盒子上來,一時更加惶恐。直到王容點頭,她纔再次下拜接過了東西,乖乖垂手退回了王容身邊。
“杜郎當初也是愛才。她的琵琶學得很快,前兩日我讓她彈時,比起去年我們從雅州起程時又有進益。杜郎說,音律之上倘若有天才,便是玉奴這樣的了。”
“能得杜十九郎這般稱讚,這孩子肯定是聰穎非常。若非今天不是時候,一定要好好聽一曲她的琵琶。”
王元寶根本沒有想到今日會有三位公主一同蒞臨,本來還生怕添箱乏人的他登時心中無限狂喜。即便添箱禮並不是那些貴重的金玉錦繡,而都是道書典籍,固安公主送的更乾脆是柘木弓,但他卻只覺得比什麼都珍貴。興許是託了玉真公主等人都來此坐過的福,往來過玉真觀和金仙觀,也見過王容的幾位宗室縣主,也送來了或多或少的添箱禮,尤其是當陶光園中親眼見過王容面聖的寧王妃也送來了一對玉指環時,王元寶不禁欣慰到了極點。
他一直以來最擔心的,就是女兒不得不淪爲那些達官顯貴的媵妾,如今卻終於能看到她風風光光出嫁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