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儀進雲州城的消息並沒有封鎖,因而,身在公主府的人第一時間得知此事,自是齊齊鬆了一口大氣。儘管雲州城多少經過了修繕,又因爲固安公主身在此地,給了諸多陸陸續續遷來此地的逃戶不少希望,但是,朝廷一直沒有派官員來,如今連固安公主都因爲馬賊劫殺而受傷,所有人的心裡都如同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就連年方十六歲的南八得令後匆匆趕到公主府的議事廳之外時,也免不了帶着深深的憧憬和好奇。
見七八個人到了議事廳外,全都是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冠,這才一臉肅然魚貫入內,他自知身份,只能遠遠站定,但仍是不由自主伸出腦袋向內張望。議事廳外並未懸着什麼竹簾之外遮擋的東西。固安公主爲人爽利,最討厭扭扭捏捏,平日偶有帶着親隨護衛在雲州城內巡視時,也都高坐馬上從不用什麼帷帽冪離,故而他對其印象深刻。此刻隔着遠遠的距離,他看不太清杜士儀的形貌,只覺得一身緋色官衣,氣派十足,而聲若洪鐘的話語傳到耳中,也讓他振奮不已。
“陛下已經決意復置雲州都督府,今以我爲雲州長史,判都督事,先撥以健卒百人。爾等既是貴主親隨,當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眼下馬賊爲患,雲州不安,貴主既以軍法治公主府,如今非常時刻,我自先以軍法治雲州!”杜士儀見下頭數人登時譁然,他便平手舉起了固安公主的那把烏鞘匕首,見衆人立刻鴉雀無聲,卻也並沒有立時開口應諾,原本坐在主位上的他便站了起身來。
“當初貴主在奚王牙帳時,李魯蘇率奚族主力遠走,牙帳中只餘老弱,然三部俟斤突然壓境,我應貴主之請,與其聯袂赴約,眼見得貴主大弓取叛逆性命,談笑間,三部俟斤盡皆折服!爾等身爲部曲,可曾知貴主那是何等颯爽風采?我與貴主曾經同生共死,如今既受天子命爲雲州長史,又蒙貴主信賴,自會與雲州共存亡!我再問一次各位,肯助我一臂之力否?”
在場的人中,有當年固安公主從奚王牙帳中帶出來的奚族奴隸,也有從最初長安城一直跟着她到奚王牙帳,而後又隨侍到了雲州的昔日護衛,更有她到了雲州城後招攬的落魄豪俊。此刻聽到杜士儀追憶往昔,那些經歷過三部俟斤圍牙帳一役的老人們彼此對視了一眼,終於上前一步單膝跪了下來。
“既是貴主之命,朝廷之任,我等遵從杜長史之命!”
三個後來的護衛首領見其他人都俯首領命,猶豫了片刻,最終也上前行禮道:“我等也願意遵從。”
衆人才剛剛應諾下拜,外頭便傳來了一個冷冽的聲音:“貴主有命,若是不從杜長史分派者,殺無赦!爾等既然應諾,今後不得陽奉陰違,不得敷衍塞責,不得推諉馬虎,否則軍法無情!”
愕然回頭的衆人見張耀按劍而立,身後則是十餘殺氣騰騰的衛士,一時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固安公主身邊的人雖然越來越多,但誰都蓋不過張耀這個心腹婢女,而也只有她指揮得動那三十名人稱狼衛的精銳衛士。他們或是爲固安公主從奴隸提拔上來,或是爲固安公主赦免過死罪,或是受過其他恩惠,眼裡除了那位貴主,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誰都沒想到,剛剛倘若不答應,那就會成爲這些人的刀下亡魂!
固安公主真的不在乎杜士儀來分權麼?
見這些桀驁不馴的漢子們收攝起了傲氣,一時都面露凜然,杜士儀便沉聲說道:“先行收攏此前那些哨探,未知敵軍動向,不要讓他們貿然送死。從即日起,於四面城頭佈設絆索鈴鐺,防止有人趁夜越城而入。無我之命,不得擅自出城!”
“喏!”
隨着議事廳中齊聲應喏,在堂外遠處看着的南八不禁目弛神搖。他出身魏州尋常農家,自幼健壯,和鄉間同齡孩子們比鬥幾乎都是贏面居多,而這些,都是他救下的那個病重老人教授他的呼吸之法,但老人引以爲傲的長槍,他卻只學了一個皮毛,老人就去世了。當南勝這位昔日殺人避居他鄉的遠房叔父悄悄回家,說是要去雲州投奔固安公主時,他出於好奇和出來闖蕩一番的想法,自告奮勇隨行,如今終於見到了在家鄉不可想象的大場面!
眼見得那些以往只能仰視的人一個個退出議事廳,面上仍帶着心有餘悸的表情,他這才突然想起剛剛是吩咐自己到這裡來見人。不知道究竟是誰人要見自己,他心中有幾分興奮,但也有幾分不安。直到一個聲音傳入耳畔,他才立刻回神擡起了頭。
“南八何在?”
“在!”
南八本能地答了一字,見議事廳前發話的赫然是一身戎裝的張耀,想起她剛剛那威風凜凜的樣子,即便只是女流,但他卻分毫不敢怠慢,大步上前後交手行禮道:“見過張娘子!”
“杜長史要見你,進去吧。”張耀上下打量了一番南八,見這少年郎英氣勃勃,猜測杜士儀應是路上與其叔父交談得知了什麼,故而要提攜其人,倒也並不意外。見南八有些不可置信,她剛剛那冷冰冰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竟是溫和地提醒道,“杜長史問什麼你就答什麼,不要害怕。”
“呃……是!”
南八慌忙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擺脫那震驚和迷糊,響亮答了一句後,便邁過門檻進了議事廳。不止是今天,他多次遠遠張望過這裡,想象過別人站在這裡和固安公主商量大事的情形。但眼下換成自己站在下頭,上頭則是坐着新任雲州長史杜士儀,他不禁心裡七上八下。
“你就是南八?”
“是!”
“可有學名?”
“回稟杜長史,我家中兄弟衆多,父親出不起供奉請人給我起學名。”
“聽說你善於騎射,尤其善於槍法?”
“不敢當杜長史一個善字。騎射八十步之內準頭尚可,八十步之外便準頭稍差。槍法是幼時師傅教的,但他那時候已經重病,我只學了一個皮毛……”南八說着說着便覺得心虛,聲音也不自覺地越來越小,“我本想拜師學武,可家中並無餘財,所以我纔跟着叔父到雲州,想看看能否覓得名師。”
“那麼,你是銳意從軍?”
“男子漢大丈夫,當然守家衛國,建功立業,馬上覓封侯!”說到最後,南八嘴裡迸出了一句從別人那聽來的話,可隨即便後悔不迭。他才幾斤幾兩,竟然敢在面前這位名滿天下的雲州長史面前,吹噓什麼馬上覓封侯,這不是讓人笑話嗎?
“好志氣!”
南八難以置信地擡起了頭,見杜士儀臉上沒有譏笑,只有期許,年少的他只覺噌的一下,臉上如同火燒似的,卻不是因爲慚愧,而是因爲激動。他張了張口,訥訥想要說些什麼,卻只聽杜士儀又開口說道:“如今用槍者很少,若你想尋找一位能夠指點你槍法的名師,恐怕並不容易。你可識字否?”
問到是否識字,南八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可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道:“只認識……十幾個字。”
“從即日起,你便爲我之近衛。”見少年郎瞠目結舌,杜士儀便莞爾笑道,“至於識字,我會吩咐我的弟子兼記室陳季珍教導於你。我這裡有陰符槍一卷,然是否能融會貫通,卻得看你自己的了!等你建功立業之時,我會親自賜你一個學名!”
南八本就臉上漲得通紅,聽到這一連串話,他只覺得整個人都被震懵了。直到肩膀上被人輕輕拍了一下,耳畔傳來一聲“還不拜謝”,他方纔慌忙倒頭就拜道:“謝杜長史,謝杜長史!”
見人猶如喝醉了酒似的爬起身,甚至都沒注意到身邊的張耀,跌跌撞撞出了這議事廳,杜士儀不禁啞然失笑。而張耀見狀自也覺得有趣,可她更好奇的是杜士儀答允南八的一卷《陰符槍》:“杜長史,我跟着貴主也聽說過不少絕藝之名,怎從沒聽說過陰符槍?”
你聽說過那便是活見鬼了!那是明代萬曆年間王宗嶽所著!
杜士儀心裡如此想,嘴上卻打哈哈道:“那是我曾經看過的一卷槍譜,張娘子不信?我可以背幾句總訣給你聽聽,身則高下,手則陰陽,步則左右,眼則八方……”他一口氣連誦了六條總訣,見張耀果然被糊弄住了,他不由得在心底嘆了一聲。
要說這種紙上談兵的東西,如果沒有實踐和基礎乃至於天分,要想如同武俠小說那些秘籍一般人人皆可練的程度,那是想都不要想了。至於南八究竟有沒有這個天賦,陰符槍譜是否能夠按圖索驥,就只能看南八那師傅給其打的基礎如何,然後就得看老天爺的了!
把南八的事情暫時丟在腦後,杜士儀便言歸正傳道:“張娘子,我想問你,放眼這整個雲州,就只有城內兩千餘口,再也沒有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