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儀在溫正義有些尷尬地介紹了對方的身份之後,第一時間的第一感覺不是別的,而是有趣。他並沒有留在這代州州學和人說話,而是笑着把看上去反差極大的兩人請回了代州都督府。
在自己的書齋中,他令從者送上了風爐銅壺茶葉等物後,親手烹茶待客,讓溫正義有些受寵若驚。而在夏屋山竹屋之中對溫正義幾乎是滔滔不絕表達了對杜士儀敬仰之情的張興,此時此刻反倒顯得鎮定。他接過茶湯也不嫌燙,一口氣喝乾了之後,他竟是露出瞭如釋重負的表情。
“杜使君果然不愧是手著茶經的高手,我這幾年也得過溫兄捎來的茶葉,可不管怎麼按圖索驥地炮製,總是澀得難以下口。不過對我來說,這茶水還是顯得寡淡了一些。”張興沒去看拼命給自己使眼色的溫正義,欠了欠身說道,“我口味重,好肉愛酒,別人隱居山中食松子採露水,我卻無肉不歡。在夏屋山這幾年裡,滿山的松雞野兔算是倒了大黴了,就連野豬也被我殺過好些,一頓飯吃得酣暢淋漓時,米一斗,肉十斤也不在話下。”
見杜士儀不以爲忤,反而滿臉的興致盎然,他便鄭重其事地躬身問道:“我仰慕杜使君多年,未知我這等習性,杜使君能容否?”
聽到這裡,杜士儀不禁哈哈大笑道:“只要你有俊傑之才,別說不是天天鬥米十斤肉,就是日日都能食牛飲髓,我又有什麼容不下的?”
溫正義正覺得高興,卻不料張興搖了搖頭說:“我出身寒微,雖從四歲開始讀書習字,父親親自啓蒙,八歲後亦是勉力送我去從一深州儒者讀過幾年書,但家中貧寒,不得典籍,我曾經爲了一閱書籍,因父親一言隱姓埋名至深州鹿城一本地大家爲書童,三年竭盡全力悄悄閱完了其家中藏書千餘卷。我之所學,多數都是如此,比如還有此後在書坊抄書,以及在夏屋山隱居這六年中,溫兄借書而得來的,雜而不精,倒是一身武藝相從的是幽州軍中一位隱退的裨將所學,可使陌刀五十斤。我不知道溫兄之前是如何對使君舉薦的,然我若是不實言相告,異日使君誤會溫兄所薦不實,我待人不誠,那就得不償失了。”
“你年庚幾何?”杜士儀卻不回答,而是先問了一句,得知張興已經二十有八,他不禁爲之動容。他當年雖說家道中落,但畢竟是名門著姓,父祖留下的書卷相當可觀,即便一場大火,妹妹杜十三娘仍然搶出了十餘卷最最珍貴的。而在草堂求學的時候,恩師盧鴻也好,其他師兄弟也好,都充分提供了讓他博覽羣書的機會,而後又有清河崔氏那龐大的藏書可供他隨意閱覽。相形之下,張興這艱難的求學之路,方纔是時下寒微貧家子弟最真實的寫照。
即便那樣艱辛,此人尚能文武兼修,着實不可以常理論之!
他盯着對方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和顏悅色地問道:“那你在深州或是在代州,就不曾試過科場解送?”
“我沒有下過科場。”
張興直接搖了搖頭,坦然答道:“我在深州鹿城時,雖然父親想登籍,但因爲種種緣由沒能如願,而要寄籍的話,深州只是河北道的小州,每年解送不過區區一兩人,哪裡有我的份?我至今還記得,溫兄親自陪同我去見深州刺史柳使君時的情景,因我如此形貌,柳使君開口便說,深州解送難如登天,與其應明經,試進士,我不如去應武舉,甚至連考問的機會都沒給我。至於代州,我隨溫兄回來,一來有孝在身,再者又得罪了裴遠山的侄兒,就更加不得如願了。”
聽着張興的這些話,溫正義依稀又想起了當年舊事,當即苦笑道:“柳使君出身關中名門,自視極高,我離任前不過區區郎官,他自然可以睨視於我。故而我忿然說動了奇駿遷回代州本籍,又送了他如此表字,沒想到反而因爲裴氏的緣故,讓他在本州難以存身,不得不隱居夏屋山。”
“代州本土人才的情形,我今天已經從代州州學的現況之中看到了。”
杜士儀見溫正義眼睛一亮,他擺手阻止了其插話,而是認認真真地說道:“之前溫老所言,代州無世家,又極言中眷裴氏太原王氏等等世家大族將觸角伸入代州,以至於壓得本州才俊不得出頭,但有一件事你不要忘了。如裴遠山這等主事者,是在宦途受挫之後,方纔前來代州主持中眷裴氏在代州的產業,以及相應事務,由是甚至還帶來了不少親信子侄乃至於家人,爲非作歹並不在少數。但是,在大唐建國之後,便遷入代州紮根,甚至這幾十年陸陸續續遷來,已經把代州當成了故鄉的裴氏乃至其他各世家支脈子弟,卻纔是真正的大多數!”
見溫正義一下子就愣住了,杜士儀便放緩了語氣繼續說道:“魏晉重郡望,但自從隋唐以來,雖然重家世,但三五代以上所屬的郡望是何處,已經沒有當初那麼重視了,反而父祖以及自身所居何處,常常被人津津樂道。所以,遷居代州的裴氏,即便仍是中眷裴氏的分支,仍然可視之爲代州裴氏。他們生於斯長於斯,入仕爲官的時候,固然會重視中眷裴氏之利益,難道就會忽視自己家族所在的代州之利益?你之前所言,代州本土所出的文官極少,可你是否又注意到,代州裴氏乃至其他已經融入代州的世家旁支入仕爲官的子弟,同樣並不多?”
聽到這些話,溫正義登時陷入了茫然失神的狀態。他一直耿耿於懷那些遷來的世族擠佔了本地人的生存以及發展空間,卻壓根沒有去想得這麼透徹。
而張興卻是眼眸一亮,幾乎不假思索地反問道:“使君的意思是說,遷入代州的支系原本在中眷裴氏就地位不高,以至於很少有傑出子弟涌現出來。由是裴氏主持代州事務的,常常是從河東宗堂派來的外人,所以魚肉鄉里,渾然不以代州爲重?”
“沒錯,所以這次裴休貞從絳州趕到了代州,逼得裴遠山畏罪自盡了之後,我就已經對他提出過交換條件。代州事,代人治。一個裴遠山橫行不法,他的嫡親子侄橫行不法,並不代表着代州裴氏的子弟就都橫行不法。所以,裴氏在代州這麼多子弟,總有爲人溫厚而又能夠服衆的,我就說動了裴明亞來主持河東宗堂在代州的族產以及其他事務。裴休貞離開之前,就已經把這件事辦好了。”
杜士儀知道,只看溫正義不惜誇大也要把張興舉薦給自己,裴遠山之事,溫正義就絕不會向張興隱瞞。果然,後者幾乎沒有露出任何驚容,卻是喃喃自語着那一句‘代州事,代人治’,最終擊節讚歎道:“使君這一句話,實在是妙極了!我們都看得太狹隘了,那些裴氏子弟不少都已經紮根本州十幾年乃至幾十年上百年,倘若仍將其視作爲外人,代州永遠都是從前死氣沉沉的代州!倘若使君不嫌棄張興鄙陋之身,微末之才,張興願效犬馬之勞!”
見溫正義面色變幻不定,顯然還沒有從既有的認識之中回過神來,而張興卻已經看得清晰而透徹,杜士儀不禁笑了起來。他站起身伸手託了張興一把,觸碰到了那結實的肌肉,又察覺到那雙臂之間的沉重力道,他對於其武藝精熟已經沒有任何懷疑。
等到請其坐下之後,他便若有所思地考問起了各種經史,見其對答如流後,他突然靈機一動,遂撫掌笑道:“你爲溫老力薦,我如今也不用別的考你。既是你精通九經,代州州學的經學博士許濤正好被我開革,你就暫時先署理這經學博士一職。”
溫正義做夢都沒想到,杜士儀竟然會委派給張興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職務,正要反對的時候,他身邊的黑大個卻已經慨然應道:“我定當全力以赴!”
“很好,我等着你給我看一座不同的代州州學!”
等到杜士儀將這兩人送出了書齋,繼而又親自送到都督府二門,眼看着溫正義一面走一面和張興低語,彷彿是老的在埋怨小的不該不和自己商量就隨便答應,他的嘴邊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越發覺得這兩人有趣得很。等他回到了書齋後,就召來劉墨吩咐道:“你去見如今代州裴氏的主事者裴明亞,告訴他,三日之內可於代州裴氏一族之中遴選一人,出任代州州學助教。當然,倘若裴氏中人覺得州學助教職位低微,就當我這話沒說過。”
當劉墨應命而去的這一日傍晚,一行風塵僕僕的人便抵達了代州都督府門外,約摸四十人。儘管因爲連日趕路而顯得灰頭土臉,但卻蓋不住這些人身上的精悍之氣,尤其是其中那些顯然出自外族的打扮,更是讓都督府上下都覺得訝異和好奇。當杜士儀麾下的一個從者出面安置了這些人馬,杜士儀本人又親自接見了其中一個爲首的人之後,都督府上下自然有些議論。可等到第二日一清早都督府後頭演武場中這些人操練之際,從上至下方纔爲之悚然。。
雖只寥寥四十人,而且有奚人,有契丹人,也有唐人,卻是一小股非同小可的精銳兵馬!他們可不能忘了,杜士儀曾經是雲州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