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一會兒就知道,卻讓杜士儀在見到金仙公主的剎那間,以爲自己認錯了人。
和時不時薄嗔淺怒的玉真公主不同,年長妹妹三歲的金仙公主大多數時候都是穩重而謙和的。他至今還記得和王容成婚之後去拜見金仙公主這位長輩,請罪之後金仙公主說的那些話。而前次司馬承禎和這兩位金枝玉葉並玉奴一塊同遊雲州,面對雲州外敵圍困之際的危險,金仙公主也是不慌不忙,可這會兒見到他的時候,這位金枝玉葉竟是下意識地別過了頭去。
“霍清,你怎麼回事?你帶杜君禮來竟然也不早知會我一聲?讓他看到我這般形銷骨立的模樣!”
儘管是呵斥,但那疲憊無力的聲音聽在耳中,杜士儀又看到玉真公主黯然對自己搖了搖頭,他連忙快步上前去,就在榻前施禮道:“觀主是幼孃的師尊,於我來說,便形同岳母,身爲女婿,我侍奉病榻前都是應該的,難道還不能面對岳母的病容?”
這岳母兩個字讓金仙公主的肩頭微微顫抖了兩下。良久,她終於艱難地側過身子,已然有些黯淡的目光仔仔細細打量着榻前的杜士儀,好一會兒方纔擠出了一絲笑容:“沒想到病重待斃的時候,我竟然多了一個女婿……所幸我當初和元元一起遠遊過雲州,見到了你們夫妻恩恩愛愛的樣子,如今你又正好調回朝中,否則,也許我就是走了,也要留下遺憾……君禮,你之前寫信說玉曜又有了身孕,此次她是否沒有隨你回來?”
杜士儀第一次生出了深深的後悔。就算王容身懷六甲不能乘車上路,他怎麼也該把長子杜廣元帶來,讓金仙公主好好看一看纔對。現如今,他只能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繼而訥訥說道:“不但幼娘因爲身上不便沒能跟我一塊回來,就是廣元也因爲太小,我把人送去雲州了。”
玉真公主也是才知道此事,一時遽然色變,隨即不忍地側過了頭。然而,金仙公主卻牽動嘴角又笑了笑,柔聲說道:“你們多年方成正果,又已經有了兒子,如今很快就會有第二個孩子,小心一些也是正理。你既然自認是我的女婿,我很高興,雖說沒能親手抱一抱我那小外孫,卻也已經心安了。”
“觀主放心,你好好養病,我會立時快馬加鞭派人回雲州,把廣元接過來!”
聽到杜士儀毫不猶豫地做出瞭如此承諾,玉真公主登時一喜,但隨即就露出了一絲憂慮。小小年紀的孩子身體最弱,倘若路上有個什麼閃失,雖則滿足了阿姊的願望,可豈不是害了其他人?果然,金仙公主也在片刻失神過後,立時堅決搖頭道:“不,不用了!別看我病成這樣,但還沒到那地步!君禮,不許你寫信告知幼娘,也不許你去把廣元接來,這是我對你的吩咐,你記下了沒有?若是我早想告訴你們,也不會拖到現在!”
面對金仙公主那堅決的態度,杜士儀只能無奈答應,但心中卻打定了主意。眼見得金仙公主精神漸差,他又安撫了其幾句,眼見得玉真公主親自從霍清手中接過藥碗,一口一口喂其服下,又眼看着金仙公主閉上眼睛漸漸睡去,他方纔揉了揉眉心。下一刻,他就察覺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邊。
“跟我來。”
玉真公主撂下這句話後,便徑直往外走去。等出了門來到寬敞的院子裡,她回頭看見杜士儀已經跟了上來,這才沉聲說道:“自打玉奴跟着其叔父楊玄珪去了雅州,阿姊的精氣神就漸漸差了,說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起頭隨駕到洛陽時,還突然好轉過一陣子,我以爲說不定就此痊癒,誰知道過年之後又每況愈下。而且,得知玉曜正好有孕在身,她又不肯寫信告知你們,若非你此次正好調回來,興許……”
興許就見不到最後一面?
杜士儀心中沉甸甸的,見玉真公主默然垂下了眼瞼,他忍不住問道:“司馬宗主也頗通醫術,我記得登封嵩嶽觀孫太真道人也精通醫術,難道就……”
“你以爲我沒想過延請名醫?儘管阿姊不肯驚動太大,可阿兄只有我們兩個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在求醫問藥上頭也不遺餘力,師尊甚至也親自給阿姊診過脈,說是體內臟腑之氣漸弱,而孫太真也來調治過,可同樣沒多大效用。太醫署那些御醫幾乎都來看了個遍,沒有一個能讓阿姊的身體有所起色的。阿姊常常說,到了這份上藥石罔效,可我不甘心,不甘心!要不是阿孃生下阿姊的時候,正當祖母當權,她落地時沒能調養好,怎麼會讓阿姊先天不足!”
玉真公主終於忍不住淚盈於睫,腳下一個不穩,下意識地往前一跌。當覺察到自己正靠在一個堅實的懷抱中時,她恍惚中想起當初王維被貶出京,自己多方設法仍然毫無用處的時候,也曾經藉着杜士儀的膝頭痛哭疏解心中苦痛,眼淚一時就更加忍不住了。她就這麼靠着杜士儀的肩膀,從嗚咽到抽泣,繼而漸漸哭出聲來,渾然沒感覺到面前的人最初肌肉僵硬,許久方纔漸漸舒緩下來。
上次借的是膝頭,這次借的是肩頭麼?
儘管知道此情同樣無關風月,可是,杜士儀仍然情不自禁地想要嘆氣。尤其看到霍清從屋中出來見到這一幕時,竟是微微一笑悄然退走,而許久沒有半個閒雜人等進入這院子時,他這心裡頓時百感交集。綺念全無的他想到金仙公主正當盛年,這一病極有可能落得最不好的結果,而他的妻子兒子一時半會很可能都趕不回來,他終於忍不住低聲對泣聲漸小的玉真公主說了一句。
“若是每日行八十里,不到三十日,廣元就能趕回來的!他身體壯健,應該捱得住。”
“可是還要算上去程的時間,就算日行四百里,也至少要五六天,一來一回就得近四十日……阿姊如今這樣子你看到了,撐不到那時候,又何必苦了孩子?”
玉真公主終於支撐着站直了身子,見杜士儀肩膀上那一塊清清楚楚的溼痕,她歉然笑了笑,見他又遞了一塊帕子過來,她接過輕輕擦了擦眼角,隨即搖了搖頭道:“阿姊都一個勁地不許你這麼做了,你還是打消這念頭吧。都是我不該一味聽阿姊的話,以爲她這病真的能夠漸漸養好,否則早日知會你一塊把廣元帶回來,興許也不至於見不上最後一面……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聽到命中註定四個字,杜士儀猶豫了好一會兒,這才最終說出了另一件事:“摩詰曾經在代州呆了許久,可我這次從幽州回代州時,他卻已經回去了。他去歲年末喪了妻,如今已經是鰥夫了。他們結縭多年,膝下卻沒有一個子女。”
這麼多年了,玉真公主儘管一直避免去打聽王維的消息,但王縉在朝,又娶了崔九娘,再加上王維亦是天下有數的名士,自然也有相應的訊息傳到她耳中。可這些時日她多半全心全意去顧着阿姊的病,再加上王維喪妻在士林中不算什麼大消息,因此她竟是首度聽聞。此時此刻,聽到他喪妻,膝下又沒有半個子女,她先是怔忡了片刻,繼而臉上卻漸漸雪白得沒有半點血色。
那個男人曾經用一曲千古悲音打動了她的心絃,而她也因爲《鬱輪袍》,而真正瞭解了他的性情。如果說從前他和妻子不過是因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合,並沒有多少真正的感情,頂多只是相敬如賓,那麼,隨着那個女人悄無聲息地離世,他反而會漸漸生出真正的悔意和悲慟。從此之後,她也就不再是那個在他內心深處最最刻骨銘心的人了。
“杜郎的意思,我明白了。”
儘管這種時候提起這種事,只會讓玉真公主更加難受,但杜士儀卻不得不如此。說是相忘於江湖,但王維總有一天要回來的,與其相見時屆時心中苦痛,還不如此時此刻揭開,讓玉真公主把兩重痛苦一塊都捱過去。於是,等到她將兩隻眼睛埋入帕子中良久,方纔把幾乎完全濡溼的帕子遞過來之後,他便低聲吟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玉真公主渾身一震,最終擡起頭來,面上仍見傷悲的她輕輕搖了搖頭,隨即破涕爲笑道:“玉曜若是知道你這般吟詩哄人,定要不放心!好了,我還沒這麼不中用,你如今不比從前,位高權重,行止還要更小心纔是!”
話音剛落,就只聽外頭傳來了霍清的聲音:“貴主,聖人來探!”
天子竟然悄無聲息地來探望金仙公主,還正好是在自己也在的時候,杜士儀自然吃驚不小。而玉真公主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兩隻眼睛腫的和桃子似的,可即便如此,她也只能給了杜士儀一個眼色後匆匆出迎。果然,在發現杜士儀也在此的時候,李隆基並未有絲毫吃驚,只是掃了一眼玉真公主紅腫的雙眸,繼而便對杜士儀吩咐了一聲你留下朕有話對你說,旋即由玉真公主領着往裡去了。
有了天子這句話,杜士儀不好離開,只能留下。而高力士安排好了其他人之後,當即信步來到了他的面前,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
“杜中書,一晃就是快三年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