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年,大唐在任官員至少有數萬人,至於正在候選的選人,不論是門蔭還是科舉抑或其他渠道獲得出身的,則是少說也有十萬以上。故而僧多粥少,有杜士儀這樣入仕一來十一二年八任官的異數,也有幾十年只能當上一兩任官的普通人。故而每逢銓選,在主司面前卑躬屈膝只爲了求一個美缺的比比皆是。至少久在三省爲吏的林永墨,就很少聽到有在注擬時主司問所願,卻對曰天南地北皆可的選人。
面對這個回答,杜士儀若有所思地端詳着這個瘦弱的中年人,突然問道:“你明經出身,初任秘書省正字,之所以貶邢州龍崗尉,是因爲坐累遺失秘書省書籍。你身爲秘書省正字,校閱書籍是你的責任,結果竟然遺失了書籍,你對此可有什麼話說?”
“當年秘書省奉旨徵調各處民家藏書,其中便有我。然而,爲了向一戶人家徵調一卷據稱有孔聖人親自加註的《詩經》,因其父百般推搪,縣署竟然羅織賦役未完之罪,將其子下獄論罪。我據理力爭不果,誰知道最終父親吊死,其子病亡在獄中,我心中愧疚無比,最後藉口遺失,將此書供奉墓前。因畢竟私出將入秘書省藏書的竹簡,本當重罪,多虧當時廣平郡公直言縣署之罪,方纔得以僅僅貶謫龍崗尉。”
這番過往杜士儀曾經讓赤畢打探過,此刻聽着這種平淡無奇的語調,他不禁暗歎縱使盛世,民間也不知道有多少這樣被掩蓋了起來的陰暗面。不說別的,太宗皇帝爲了一卷蘭亭序,還不是手段用盡?因此,他不禁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繼續問道:“那此後你從龍崗轉任魏州,一連任昌樂丞和魏州司戶參軍,緣何昌樂丞上考績計有兩中上兩中中,魏州司戶參軍的考績卻是大相徑庭?看這考簿上所寫,前兩年一上下一上中,而後兩年,卻是兩個中下?”
談及舊事,趙康年依舊不卑不亢,拱了拱手後說道:“龍崗尉任滿後我守選期滿,再授昌樂丞,後因宇文使君兼魏州刺史,以疏通河道,治理水患之需,調我司戶參軍,專司人丁運籌徵調。後宇文使君回朝,河道疏通已畢,我一任期滿,接任魏州刺史的柳使君以我分司戶曹,然則卻遺失賬簿,故而予我兩個中下考。”
“這一次遺失簿冊,你可有什麼話要說?”
“我……”趙康年沒想到杜士儀竟然問得這麼仔細,儘管隱約聽說過杜士儀和宇文融相交甚密,可他身在外地不敢盡信,此刻張了張口想要解釋,可宇文融都死了,這些隱情對人說也沒用,他最終還是垂下了頭,“此乃我的疏失,我無話可說。”
“你的考績相差懸殊,在各任上雖有疏失,然則在魏州任上,卻曾有河工德之,計戶公允之稱,今你既然言說天南地北均可,我注擬你爲彭州錄事參軍。”
這本該是林永墨問趙康年的話,此刻趙康年發覺杜士儀親口詢問自己,而且所注官職不是別的,竟是彭州錄事參軍,儘管彭州在西南衆多大州中並不算顯眼,可卻緊挨着劍南節度使所在的益州大都督府,他一時完完全全愣住了。
即便他本對這一次的銓選不抱多大希望,仍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主司緣何委我如此重任?”
“我看重的是,你曾經在魏州前前後後親自臨場主持治水,前後計有三年。蜀中雖富庶,然則岷水卻一直常常成災,如今朝中有歲修楗尾堰之議。自從秦時李冰父子築堰以來,漢時一度設都水椽和都水長,蜀漢則設堰官,而後歷朝歷代,一直對堰體多有擴修,尤其是貞觀年間高公任益州長史期間,更是一再擴修楗尾堰。我注擬你這精熟水利的人前往彭州任錄事參軍,便是期許你他日在歲修楗尾堰時,能夠有所作爲!”
此話一出,趙康年頓時心中滾熱。儘管宇文融拔擢了他,但宇文融在地方上嘉許或拔擢過的人不知凡幾,大多都沒有私交,可就因爲他是宇文融任用過的人,宇文融回朝他便遭人暗地打壓,更不要說宇文融罷相之後了。倘若不是他此前因爲上下考而減選,魏州那位柳刺史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給他下上考,只能給兩個中下考來寒磣人,他也不至於在任滿兩年之後就能夠重新作爲選人蔘加銓選。可是,今天的主司中書舍人杜士儀竟然能夠在那麼多人中,注意到他精擅水利!
“杜中書……”趙康年一時竟是忘了銓選注擬之時,一概都以主司稱呼,喉頭竟是有些哽咽。他退後一步,鄭重其事地深深一躬到地,“在下定然不負所望!”
“很好,去吧。”
今日上午這最後一個選人注擬完畢,杜士儀方纔伸了個懶腰,一轉頭就發現旁邊的令史林永墨臉色有異。他知道是自己對趙康年的期許被此人聽在耳中,恐怕心頭別有滋味,卻也不解釋,只是語帶雙關地說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就如同是你,在三省六部從事案牘書啓整整十幾年,就算是再文采斐然的前進士,在你熟悉的事情上也是勝不過你的。既然我有幸能夠主持一次銓選,自當物盡其用,人盡其才!”
林永墨本來就因爲杜士儀的看重而心生感激,此刻更是銘感五內,一時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此次九天之內三次注擬,同樣是鎖院,所有的主司都必須在這尚書省呆到九天注擬全部完畢,這才能夠回家。但注擬都是第一天最忙,接下來就要省心多了,疲憊不堪的一幫朝廷大佬們大多數只顧着吃飯,沒力氣說話,就是說話也多半隻提及一上午注擬了多少人,而答案自是五花八門。最快的已經把今天的八十餘個選人注擬完了三分之二,最慢的卻還只完成了三十餘人。這一次杜士儀的成績正好是中間值,既不出衆也不落後。
而下午的注擬一開始後沒多久,杜士儀就見到了宇文融那張名單上的另一個人。和顯然方正的趙康年不同,出身寒門的方漸那就不是簡樸了,而是不拘小節。衣衫老舊的他看上去有些落拓,一進門就唱了個大喏,而後滔滔不絕地自述起了履歷。
不到三十而已經經歷了三任官,這放在普通人身上彷彿蔚爲可觀,然而,山南西道閬中尉、江南西道嶽州巴陵丞、揚州法曹參軍事,和趙康年一樣三任都是外官的他自然也不能算是仕途一帆風順的人。
整整聽這傢伙說了一刻鐘,層出不窮的各種數字聽得頭昏腦漲,杜士儀方纔彷彿有些受不了地擺了擺手道:“好了,停下,你先停一停。”
見這個話癆的傢伙有些不情願地住嘴,他便若有所思地問道:“聽你剛剛說的這些話中,所徵引的各種數字倒是翔實得很,可我記得你是明經科,不是明算科出身吧?”
這麼一句話彷彿戳到了方漸的痛處,他一時勃然色變,本能地張口頂道:“沒有數字,那就都是虛的。一縣一州人口從幾何漲到幾何,每年的賦稅能夠收到多少,派役幾何,田地幾何,每年有幾次水災旱災,年成如何……這一樣一樣,全都是真正衡量一州一縣富庶與否的標準……”
方漸突然猛地閉上了嘴,這纔想起這不是從前在縣署和大都督府中和主官據理力爭,現如今面前的這個人不再僅僅是主宰自己的考評,而是還能夠主宰自己的官職。他調整了一下臉色,很想擺出一副恭敬的面孔,可最終還是失敗了,一時不由自主地沮喪了起來。
進了這銓房,他竟然還忍不住,還拿出往日的做派來,明明還告誡自己說要一口氣把政績等等都好好自述一遍,給人一個鮮明印象的,這下子全都完了!
杜士儀這些年還是第一次見有人能夠把各種冗長的數字信手拈來,因此一時好奇問了一句,誰知道卻引起了對方激烈的反應。而在反駁了幾句之後,這方漸就垂頭喪氣了起來,而且臉色變幻的快速程度,簡直是讓他欣賞了一出變臉。直到看夠了,他方纔輕輕咳嗽了一聲。
“你說得確實沒錯,相比那些華麗的文字,這些數字方纔是真正評判州縣的標準。”見方漸立刻擡起了頭,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他頓了一頓後便繼續慢悠悠地說道,“不過,以你的本事,在那些看不到你優點的州縣長官手下,恐怕難以發揮其才。”
“不過”兩個字後頭的話,方漸聽得臉色刷的又變了。吏部主司的惡劣性子,他從前聽說過無數傳言,比如你所求東,他非給你派到西,這已經就很離譜了,而且你不喜歡什麼,他非得給你派個什麼官職,這種情形也屢見不鮮。別看三次注擬都可以退官,但一旦落到最後一次注擬,剩下來的往往都是那些天南海北旁人不願意要的員闕,那時候根本就連選擇都沒有了。
見面前這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年輕人,一下子變得如同小鹿似的警惕多疑,杜士儀不禁爲之莞爾,繼而便正色道:“戶部正好缺一個度支主事,想來裴戶部一定會欣喜於有一個精通數字的好幫手。”
戶部度支主事?
方漸一下子愣住了。等到確認杜士儀並不是在和自己開玩笑,他只覺得腦際轟然巨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等到他醒悟過來之後,慌忙要打躬行禮,可這一下子用力過猛險些跌倒在地。等到狼狽不堪的他總算是穩住了身形的時候,就發現剛剛侍立在杜士儀身邊的那個令史不知道什麼時候上來扶住了他。
“杜中書……”
杜士儀微微頷首,笑着說道:“你明經及第卻精通算法數字,殊爲難得,但也需有伯樂慧眼識珠才行。到了戶部之後,想來你會如魚得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