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囊氏尚青此次到鄯州,不但是爲了赤嶺立碑事,而且,也是代表吐蕃進長安朝貢的!當前去接洽吐蕃使臣的鮮于仲通送來了這樣的信息之後,杜士儀自然不無考量。
此前皇甫惟明出使吐蕃之後,以三寸不爛之舌說得吐蕃贊普尺帶珠丹掏心窩地說出了實話——從前連年征戰都是因爲他年歲尚小,那些統兵大將爲了功勞自作主張,其實自己作爲贊普,早就有心和大唐修好——於是,回來之後的皇甫惟明帶來了吐蕃贊普的親筆信,一度戰得如火如荼的大唐和吐蕃再次進入了逐漸修好的蜜月期,當今天子李隆基更慨然應許金城公主的上書,派出文武親信,準備在赤嶺立界碑。
然而,這種說辭糊弄不懂軍略的尋常百姓,乃至於迂腐書生興許還可以,杜士儀卻壓根不會相信,那位贊普一開始就打算和大唐友好相處。
爲了爭搶河西走廊,乃至於謀取對安西各鎮的實際控制力,河隴連年大戰,對於大唐來說,金帛是猶如流水一般花出去,而邊境軍民亦是疲憊非常;而對於吐蕃來說,精兵強將死的死,敗的敗,再紮實的家底也禁不住這麼敗,更何況,因爲贊普尺帶珠丹的多疑,竟然自毀長城殺了大將悉諾邏,這就使得吐蕃軍心更加不穩了。在大唐明顯聲勢更勝吐蕃的時刻,皇甫惟明出使吐蕃,不啻是給了尺帶珠丹一個臺階下,大唐可以因此休戰,而對方又何嘗不是樂得趁此休養生息?
不過,杜士儀又不是戰爭狂,自己鎮守鄯州期間,至少一年半載之內應該是不會有戰事了,這哪裡是壞事。
接下來這半個月,李佺和那囊氏尚青在赤嶺界碑的事情上來回扯皮了一陣子後,最終把那一塊界碑石就此立了起來。而杜士儀在到鄯州之前,就曾經作爲中書舍人知制誥,應天子之命寫了一篇赤嶺界碑文,此次只要找人篆刻即可。當然,碑文上少不得歌頌大唐皇帝豐功偉業,吐蕃贊普睦鄰友好,自是華彩美文。當鄯州本地找來的最好石匠日以繼夜將碑刻好之後,李佺便預備陪着尚青動身前往長安。臨行之際,老將軍夤夜悄悄來到了他的書齋中。
“此行鄯州,雖是和大帥相處不過數月,可實在是多承照應。”
見李佺說得誠懇,杜士儀連忙笑道:“李將軍言重了,我不意想突然鎮守鄯州,不能給李將軍幫忙,卻還要你調撥人手供我差遣,應該說,是我多承李將軍照應。至於此前郭英乂之事,李將軍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此人慧黠,之前藉着其兄戰死的機會脫身,必定深恨你我,如今回到長安,未必就會安分守己。李將軍既然要帶着這一行吐蕃使臣回到長安,只要應對得體,前事應該不會有人重提,陛下也自有任用,到時候請務必留心此人。”
結了仇之後,千萬別當仇人翻不了身,不加以重視,到最後落得個滿盤皆輸的結果,杜士儀對此深有體會。因此,哪怕郭英乂很可能在天子面前就已經落得個萬劫不復的印象,他也不會掉以輕心。果然,李佺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道:“郭英乂?陛下不把他打發得遠遠的,那已經是他燒高香了,他還能如何?”
“須知,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小人只要能夠攀附對路子,未必就真的一無所爲。”
杜士儀說得鄭重,李佺想想謹慎一些也不是壞事,自己之前也就是一時疏忽,險些出了大亂子。於是,他重重點了點頭,又應杜士儀之請帶了家書給王容,又說了一會兒話便告辭離去了。儘管明日杜士儀少不得還要親自送一程,可那會兒衆目睽睽之下,也就別想說什麼私密之語了。他前腳一走,屏風後頭,赤畢便閃了出來,到杜士儀身側便疑惑不解地問道:“郎主要給夫人送家書,緣何不遣自己人?”
“這次的信,是我讓幼娘等暑熱退去之後,帶着廣元和蕙娘到鄯州來,上頭沒什麼別人看去有所幹礙的話,讓他帶去是最相宜的。畢竟,和之前雲州代州不同,鄯州地處河隴,統兵七萬,本朝雖然沒有鎮守大將把妻兒留在京城的規矩,可至少我得光明正大一點。順帶,我當初答應岳父,還有老叔公的事也不能丟在一邊。幼孃的兩個侄兒,杜家幾個後進,應該都會隨着幼娘他們上鄯州來的。”
赤畢這才釋然。可是,想想吐蕃恢復朝貢,至此河隴應該就有一陣子無戰事了,骨子裡就有好勇鬥狠因子的他不禁有些遺憾:“只可惜如今邊境無戰事,戰功也就談不上了。鄯州軍將各有私心,不好統制,否則戰時若有違命,立斬不饒,卻不像如今這樣處處掣肘。”
“當初的雲州是百廢待興的一張白紙,因此我可以隨便潑墨揮毫;而代州多世家豪族分支,長年以來本地卻少有名宦,因此我也可以從此入手,讓人心歸附。但是,鄯州和這兩地都不同。對於鄯州軍將來說,我是外人,所以,你看河西,蕭相國回朝之後,帶走的是裴寬,而留下接任河西節度使的則是牛仙客。原因很簡單,因爲牛仙客出身河隴,又是從底層小吏一步步爬上來的,在河隴之地呆了整整二十年。所以,我也不好操之過急。”
送走了李佺和吐蕃使團一行,鄯州湟水城一下子少了數百人,卻仍然和往日沒什麼區別。只不過,鄯州都督府的圍牆外邊,不時有人駐足聆聽,裡頭府衛操練時的吆喝聲,邁步聲,兵刃交擊聲,各種各樣的聲音讓只能隔着牆壁想象動靜的人們心裡癢癢的。要說鄯州都督府中所用的流外小吏也是一個極其龐大的數字,可練兵的演武場和前頭文職屬官辦事的地方是隔開的,縱使那些出身河隴本地的小吏也打聽不到多少消息。
至於陳昇和馬傑兩人的家眷,面對隔三差五要上自家來坐坐的其他軍將家眷,起頭還不勝其擾,被丈夫囑咐過之後就漸漸淡定了。橫豎姊妹兩個女人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裝聾作啞都不用,只一個一問三不知就行了。一直到杜士儀陡然之間從鄯州徵辟了兩人爲幕府衙推、奏記之後,人們的目光焦點方纔爲之轉移。
薛懷傑以及陸炳鬆這兩個人都是鮮于仲通和張興最初就悄悄見過的,而顏真卿前些日子微服巡防民情,又按照杜士儀的吩咐親自登門,自是很容易地就說得兩人情願效力。河隴多豪俊,武藝超絕的多,至於讀書有成的士人則極少,這其中,就算讀過書的,目標和起點往往也都是從流外吏員起家,比如當年的牛仙客。而鮮于仲通以及張興查訪到的這兩個人,甚至連去長安赴流外銓的路費都沒有,平素以耕讀爲生。
之所以是這兩個人,杜士儀自然通過下屬察其出身性情,確定不會反感衙推和奏記這樣的低級幕府官,反而會認爲這是一種認可,這才發文闢署。果然,當這兩人一上任之後,原本處理起來極其耗費時日的節度使府文案尺牘,效率立刻比從前高了一倍。而有他們這兩個出身湟水本地的人進入幕府,再加上杜士儀啓用陳昇和馬傑爲府衛正副旅帥,釋放出來的信號自然越發鮮明。
新任杜大帥唯纔是舉,並非排斥本地人!
這天晌午火辣辣的太陽下,一騎人策馬緩緩停在了鄯州都督府門口。他擡起斗笠看了一眼牌匾,最終將其摘下,到門前拱了拱手道:“敬請通報,臨洮軍副將郭建求見。”
臨洮軍管軍一萬五千人,馬八千匹,在隴右節度使下轄諸軍之中,論實力亦是屬於第一把交椅。摘下斗笠的郭建,自是裡裡外外無人不識,一路進來時不少認得他的都少不得打了招呼。當他踏進那座掛着明心見性居匾額的院子時,不禁再次留心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着,確定既不招搖也沒有過分簡樸,他就定了定神,踏進了居中的正房鎮羌齋。
鎮羌齋這個名字,是當初郭知運鎮守鄯州的時候起的,日後每一任鄯州都督抑或隴右節度,爲了表示對於這位宿將的敬意,都不曾改動這座書齋之名,杜士儀亦然。只不過,不能改書齋的名字,每一任都督都會爲這院子改一個名字,到了杜士儀手上,他大筆一揮,自然就題了明心見性居。
而時隔數月,從前也進過這鎮羌齋數次的郭建再次置身其間,就發現內中的擺設佈置大不相同。想當初範承佳刻意要將自己塑造成儒將,四壁掛着的各種兵器固然很多,可更多的是一架子一架子的書,還有三五個碩大的盛放各種卷軸的卷缸。而現如今,點綴在書齋之中的書架變得疏落了不少,而各種兵器也只剩下了一把劍,一張弓,最引人注目的則是一張幾乎佔滿了整個北牆的地圖,而在地圖之下,則是他從未見過的一番景象。
巨大的木盤上,山川河流平地清晰可見,而點綴其中的一座座城池營地,則是用紅旗標着湟水、鄯城、振武軍、積石軍等等,一時看呆了的他直到聽見一聲咳嗽,這才猛然回過神擡起頭來,慌忙上前下拜行禮。
“卑職拜見杜大帥!”
當初郭建和姚峰在自己面前相爭,杜士儀就窺破了此人心思,此刻便笑問道:“你看這沙盤看得目不轉睛,可是有所收穫?”
“行軍打仗的時候,此物着實是利器,大帥能夠想到此法,實在是英明神武!”
“光武帝時,伏波將軍馬援就曾經聚米爲山谷,指畫形勢,我這不過是沿用古人之智而已,說不上什麼英明神武。郭將軍,我問你,當初信安王千辛萬苦方纔奪下了石堡城,也就是如今的振武軍,此地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若要鞏固此地,可有什麼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