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了鄯州湟水城西北角的這一場紛爭,杜士儀回到鄯州都督府後,立時齊聚文武升堂,幾句簡短說明此事的開場白後便拍案而起。
“鄯州諸軍之中,有的是父子相繼,兄弟相承。何謂老卒?那是當兵幾十年,能夠在戰場上活下來的人,他們有的是武勇過人,膽略出衆,也有的是善於保命,深悉守禦之道,而此次被人欺上門的,是郭大帥當初的親衛,遍體受創幾十處的功臣,如今呢?卻被郭家那十幾個躺在祖宗功勞簿上吃喝玩樂的紈絝之輩羞辱,險些被燒了房子!這鄯州湟水,究竟是陛下的天下,還是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將門子的天下?”
杜士儀那一記驚堂木的聲響,便猶如重錘一般砸在衆人心頭。而他顯然沒有就此打住的打算,環視衆人一眼後,便再次開口說道:“更何況,郭大帥昔年諸子之中,除卻如今調任左衛郎將的郭英乂,在幽州與契丹死戰以至於捐軀戰死的郭英傑,餘者都不在河隴,而是定居兩京,如今在這湟水城作威作福的,不過是一羣打着郭家旗號,爲害鄉里的禍國殃民之輩!臨洮軍副將郭建何在!”
杜士儀上任一個多月來第一次微服,竟然便有一羣郭家子弟撞在了手心裡,平心而論,郭建是百般滋味在心頭。他又是慶幸自家嫡親子侄約束得好,並沒有人和那些害羣之馬廝混在一塊;可他又不得不憂慮,抓到這麼一個大把柄,杜士儀究竟會如何對待在河隴紮根幾十年的郭氏。儘管強龍不壓地頭蛇,可是,之前郭英乂的事情顯然已經驚動天子,要是這樣的事情再次呈報御前,那麼郭知運昔日再大的功勞,也抵不上這一次次亂七八糟事情的衝擊!
所以,不意想杜士儀突然點到了自己的名字,他一愣之下方纔陡然之間醒悟過來,連忙出列行禮應道:“卑職聽候大帥吩咐。”
此時此刻,無數雙眼睛都盯着郭建。平日和他有舊的不禁爲其捏一把汗,至於姚峰這樣瞧不上此人的則是暗自幸災樂禍。
衆目睽睽之下,杜士儀沉聲吩咐道:“郭氏子弟之中,要數你教子有方,治家有道,而且在軍中多年,功勞苦勞全都頗爲可觀。郭大帥昔年在時,亦是對你頗多期許。如今郭大帥諸子都不在河隴,而又有不肖子弟橫行無忌,你這個郭氏中堅更應該把責任擔起來。此次縱火未遂的十數人,收監看押,由鄯州都督府錄事參軍唐明親自主審,至於你,給我把郭家上下整頓出一個樣子來,不要讓當年郭大帥的英名被人當成招搖撞騙囂張跋扈的倚仗!即日起,你暫且兼知隴右節度使府行軍司馬!”
杜士儀非但沒有解任郭建之職,反而令其兼知幕府行軍司馬,上上下下瞠目結舌的人不在少數。就連郭建自己,也在好一陣雲裡霧裡之後,感覺到口乾舌燥。然而,他卻沒有任何猶豫,慌忙屈膝下拜道:“大帥以重任相托,我必然不負期望,一定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郭氏子弟整頓出一個樣子來!”
“很好。”杜士儀微微頷首,見臨洮軍正將姚峰的面上掛着顯而易見的失落和不平,他方纔淡淡地說道,“數日之前,我曾召見臨洮軍正將姚峰,問及鄯州諸軍守備之事,其所言軍略,深得我心。其在臨洮軍多年,積功累至正將,聞聽曾有數月不回家,幼子不識父的軼事。”
“不止是他,軍中衆將,子侄雖武藝精熟,然則讀書卻往往不過爾爾。爾等既是功勳彪炳,難道甘心被別人譏刺是目不識丁的軍漢?即日起,隴右節度使府設精英堂。各軍副將以上,可送子侄二人入其中讀書,據程度不同分班,每日上課半日,我親自擇名師教導。待我之長子杜廣元到鄯州之後,一併送入其中。“
今日杜士儀這一番措置,從始至終全都出乎衆人意料。
郭家子弟橫行鄯州乃至於河隴,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而這次更是在杜士儀暗訪鄯州老卒的節骨眼上,鬧出了這樣無法無天的勾當,誰都認爲杜士儀在雷霆大怒之下,必然會藉助蒸蒸日上的聖眷,藉助蕭嵩這位當朝中書令的信任,想方設法把郭家從河隴連根拔起。可誰曾想,杜士儀固然下令把今日鄯州都督府府衛拿到的人下監收押,擇日審理,卻又對郭建委以重任,讓其整頓郭氏,甚至讓其兼知隴右節度行軍司馬要職!
至於當衆褒揚臨洮軍正將姚峰的軍略之後,又引申開去在節度使府設學堂,讓高級軍官的子弟和自己的兒子一塊讀書,這雖則同樣是人意料之外的政令,但想想也是更快讓杜氏楔入鄯州的辦法之一。故而,當半日之內郭家子弟鬧出的這一場風波傳得滿城沸沸揚揚之後,關於學堂的細節也很快流傳了開來。
杜大帥的設想是,半日學文,半日學武藝及軍略,文課的師長他負責延請名師,至於武課,則由鄯州諸軍將領之中的那些佼佼者出任。
“看來,是不必擔心杜大帥因此想對各家那些年少子侄如何,倘若真的能夠****出幾個文武雙全的兒郎來,也就不至於像郭家這次成了笑話!”
這一晚在家中,臨洮軍正將姚峰和妻子商量的時候,打頭第一句便說出了這樣的話。其妻王氏出自渭州,雖非名門著姓,也是當地大族,識文斷字,但要說教導子女,卻還力有未逮。此時此刻,她贊同地點了點頭道:“姚郎說的是,家中大郎二郎一味習武,沒讀幾本書,還氣走了好幾個請來的先生,如今他們是大了沒法子了,可三郎四郎卻還正好當年。杜大帥乃是出名的才俊,又肯把自己的兒子都送進去同讀,將來三郎四郎必能受益無窮!”
“是啊,只不過,今天杜大帥固然當衆褒獎了我的軍略,可兼知行軍司馬的卻是郭建,氣死我了!”姚峰說着便氣惱地一捶矮几,面上露出了深深的忿然。
“姚郎,今日杜大帥舉動無不出人意料,由此可見,他是縝密的人。郭家子弟闖了這樣的大禍,只怕上上下下惶然難安,讓出身郭氏的郭建去安撫彈壓,總比你這種外人合適吧?就算郭建兼知行軍司馬,可那又不是因爲他的功勞,只不過因爲他姓郭。這次的事情辦好了,他總難免要得罪郭家上上下下不少人,辦不好,杜大帥難道還會用他?這個行軍司馬他能當多久,現在可說不好。”
王氏說到這裡,面上便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聞聽此言,姚峰頓時恍然大悟,一時讚歎道:“娘子真是好心計,我還一直想不明白杜大帥緣何如此,這下子終於明白了!你說得對,這時候就讓那郭建去出風頭,我巋然不動就是。”
等到把丈夫安頓睡下了,王氏躡手躡腳出去分派家中事務,許久等到乳媼推門回來,她方纔笑道:“今日這白娘子果真好慧眼,我照她所言在姚郎面前賣弄了一番,結果姚郎也覺得果是如此。嘖嘖,怪不得區區後起之秀,就想要在鄯州赤嶺互市中佔據一席之地,這白氏茶行真是連女子都了得!”
“就算了得,可不是也還對娘子客客氣氣,希望到時候藉助咱們的人脈在河隴鋪開?”乳媼奉承了王氏一句,見其果是眉飛色舞,她便笑着說道,“我送了白娘子回那茶行,只見其恰在坊市佔據了最好地段的三間鋪子,聽說這還只是開始,日後自會再繼續鋪開。結交了這等人,日後郎主有的是好處。”
儘管房子並未被譭棄,但這天晚上,張久並沒有住在家裡,而是和其他幾個老卒一起,被杜士儀請進了鄯州都督府。對於這座昔日由郭知運修繕過好幾次的都督府,他們作爲親衛,印象不可謂不深,可自從郭知運去世之後,他們便漸漸被邊緣化,除了拜祭之外,一次都沒有踏進過這裡。如今置身於鎮羌齋中,饒是幾個老卒依舊能打能拼,可仍舊侷促非常。
尤其是杜士儀吩咐他們坐下的時候,張久先是不安地屈膝正坐,可不過一會兒,他就感到坐如針氈,乾脆站起身來:“杜大帥,從前郭大帥在的時候,我們只是隨侍近衛,從不敢坐,杜大帥但有什麼問題,我們站着回答就是了。”不但是他,其他幾個人也都站了起身,面上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惶恐之色。
見他們如此,杜士儀也不強求。他閒扯家常似的問了幾人這些年的生活,得知靠着當年郭知運的賞賜,他們最初的日子都還殷實,而後就因爲沒有進項,不得不自謀出路。而最讓他們氣憤無奈的是,因爲得罪了郭英乂,他們的子侄無法進入軍中,又因爲家境每況愈下,已經成年的子侄甚至連娶媳婦都難能。聽到這裡,杜士儀不禁嘆了一口氣。
“郭家那些行兇子弟,我自會按照律例加以嚴懲。鄯州能夠如今日這般安定富足,是因爲爾等這些老卒昔日拋頭顱灑熱血,若讓你們晚年不得安,日後誰還會在戰陣上拼命?爾等每人可出一名子侄,補入鄯州都督府府衛,其餘人等,各按年限補入臨洮軍,至於你們自己,我會親書以鄯州老卒匾額,書爾等勳級,供爾等懸掛門前,以爲旌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