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固安公主迴歸時,金仙公主還巧笑嫣然,如今她終於回到了東都洛陽,卻已經只能面對那一尊神主,心頭自是難免黯然。
請玉真公主帶着她去拜祭過一番之後,回到安國女道士觀,她便只覺得乍一回東都後那種透不過氣的壓抑感一下子疏解了好些。因爲杜士儀牽線搭橋,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當初幫了她很多忙,故而她對二人也深爲敬重,可即便如此,她回京之前做的很多準備,甚至於在突厥做的那一樁大買賣,卻是絕對不能對任何人說的。故而久別重逢敘別情之後,她便探問道:“觀主,不知如今公孫大家可好?”
“公孫?”玉真公主不意想固安公主竟然問了公孫大娘,微微一愣後就笑道,“她是梨園的樂營將,阿兄恩寵看重,也不知道多少人從她學劍舞,也算是個大忙人了。這麼多年,當年覬覦她的人如今都死了心,她平日進出也輕鬆不少。我倒是忘了,她那寶貝弟子如今嫁了人,正在雲州,可是她託你看望公孫?”
“正是。”既然玉真公主都這麼猜測了,固安公主自然順勢點了點頭,“嶽五娘倒是一直都想回來看她的,可宮門深深,總是不便。再加上嶽五娘那脾氣,最討厭權貴雲集的兩京,故而她們師徒一別多年,也只是互通書信,卻是多年沒見面了。”
“這也好辦。別人相請,公孫大多是能推託就推託,可我相請,她總會給幾分薄面。更何況知道你如今暫居我處,她應該能夠明白。”玉真公主含笑答應後,便喚來了霍清,“你且去宮中梨園傳個信,就說我和元娘許久不見公孫劍舞英姿,請她過來一敘。”
霍清應聲而去,兩位身份迥異,卻同樣都是孑然一身的金枝玉葉閒話往昔,一時都覺得時間如同白駒過隙,悵惘非常。一晃十餘年,她們都已經年華老去,容顏不再,而更加無法抗拒的是心境的蒼老,看了太多的起起落落悲歡離合,哪裡還有少女時的爛漫心境?兩人不約而同沉默了好一陣子,還是固安公主突然想到今日來此沒有見到的另一個人,顧盼左右後方才疑惑地問道:“對了,今日怎不見太真?”
一說到這個幾乎當成女兒一般的愛徒,玉真公主便流露出了深深的無奈。當着固安公主的面,她也沒有遮掩什麼,直截了當將武惠妃欲聘玉奴爲壽王妃之事合盤托出,果然就只見固安公主遽然色變,她不得不苦笑着解說其中關節。
“要說太真和壽王年歲相當,若是聘爲壽王妃,也不辱沒了她,可君禮當日分明是對此極其不喜,甚至還爲此特意求過我,務必想辦法阻止此事。而且我自幼長於帝王家,更是知道這王妃有多不易爲。再者,十八郎固然相貌俊秀儀表堂堂,可在女色上頭也是學了阿兄,風流倜儻,身邊受寵的宮人少說也有十餘人,玉奴這王妃須不好當!可楊家人對此卻熱衷得很,今天又請了她回去。唉,太真即便入道爲女冠,可女冠又並非比丘尼,我真怕對不起君禮的託付!”
在固安公主心裡,她生母早死,儘管生身父親還在世上,更有嫡母藍田縣主和諸多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但於她而言,那些人都不過是熟悉的陌生人而已,全無半點情分,這世上真正的親人,便是杜士儀這個義弟。所以,他的親朋好友便是她的親朋好友,他的徒弟也就是她的徒弟,更何況當初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馬承禎帶着玉奴北上雲州,她曾經帶着他們盡覽風光,對天真爛漫的玉奴也喜愛得很。
即便如今皇太子的東宮儲位岌岌可危,倘若武惠妃最終謀劃成功東宮易主,玉奴便可由壽王妃一舉變成東宮太子妃,可她絲毫不覺得這就是好事。
大唐歷來那麼多太子妃,可有一個好下場的?一個都沒有!不是隨着被廢的太子而淪爲庶人,就是縱使能由太子妃而冊爲皇后,被廢而終,再然後還有如韋后這樣亂政被殺的!
所以,等跟着侍女來到了玉真公主爲自己安排的居處,她就派張耀出去打聽玉奴的近況。約摸大半個時辰後,張耀就匆匆回來說:“太真娘子回來了!先去見了觀主,觀主告知她貴主如今暫居安國女道士觀,所以她大約一會兒就會過來向貴主問安。”
正如張耀所說,只不過片刻,玉奴就匆匆來了。雖是一身女冠的打扮,可穿在她的身上,卻越發襯得她膚白如雪,玉容如畫。兩人一別多年未見,固安公主一見她頓時又驚又喜,竟是起身疾走了幾步,忘情地按住了玉奴的肩膀。
“一別就是八年,好孩子,沒想到你這麼大了!”
玉奴母親早逝,父親也已經過世數年,雖有姊妹,可嫁人的嫁人,尚小的尚小,叔父楊玄珪固然對她不錯,可終究隔了一層,嬸母就更不用說了,還不如玉真公主待她真心。此刻聽到固安公主這流露真情的話,她忍不住淚盈於睫,張了張口後,許久方纔吐出了姑姑兩個字。這一聲姑姑叫得固安公主心都化了,一時緊緊把人擁在懷裡,足足好一會兒,她方纔鬆開懷抱,卻又拉着人到自己身邊坐下。
“這些年可還好麼?”
“嗯,我很好,讓姑姑惦記了。”玉奴習慣性地這麼答了一句,卻見固安公主倏然目光轉厲,她頓時愣住了。
“不要騙我,觀主什麼都對我說了!”固安公主直截了當戳破了玉奴的謊言,見她果然露出了難以抑制的慌亂,繼而就低下頭去,她索性伸出手把人攬在懷裡,“你師傅和師孃,一直都很疼你,你師傅知道我要回京居住,更是託付我,一定要讓你平安喜樂,不爲他人左右。就是適才觀主字裡行間,也全都是不贊成那件事的。玉奴,只要你不願意,縱使竭盡全力,姑姑也不會讓你去當什麼壽王妃!”
“姑姑……姑姑!”
這一次,玉奴終於忍不住簌簌掉下了眼淚。這次回去看叔父和嬸母,她的姊姊們全都來了。大姊玉卿也好,三姊玉瑤也罷,一提到武惠妃的打算,全都是喜形於色,明示暗示全都是讓她一定要答應。就連口中說什麼一切都隨她心意的叔父,說的也都不外乎這樁親事若是能成的好處。可相比這些,她心煩意亂從楊家出來,漫無目的四處亂走,最後找了一家僻靜的道觀想要散散心時遇到的那個人,聽到的那番話,纔是讓她真正委實難決的。
“別哭,別哭,若是有什麼話,儘管對姑姑說!”
知道杜士儀能叫固安公主一聲阿姊,自己儘可以把那些難題都倒出來對她說,可是,想想那人的告誡,玉奴最終咬了咬嘴脣,卻是低聲說道:“多謝姑姑關切,我……我沒事。別因爲我的事,讓你們這般爲難……”
“爲難什麼,女子一生最怕的,便是嫁錯人!我已經無可挽回,你師尊是因爲不想挽回,你難道不想像你師孃一樣,嫁一個最出色的男子,平安喜樂度日?”
玉奴拼命搖頭,最終突然使勁擦了擦眼睛,竟是就這麼站了起來,低着頭說:“總之,姑姑不要擔心我的事了。”
見玉奴就這麼扭頭奔出了屋子,固安公主頓時愣在那兒,心中飛快思量了起來。那些出身尊貴而又相貌俊朗的男子,尤其是如壽王李清這樣得天獨厚的,素來是兩京官宦人家嫁女的理想對象。而當今天子爲皇子選妃,往往擇選的都是看似名門大姓,父祖兄弟的宦途都很平常的,從這一點來說,玉奴自然不會不夠格。至於武惠妃的私心是如何想的,她就是用腳趾頭也能夠想到,不外乎是藉助婚姻,爲壽王李清外結強援。可是,李隆基爲何會對這樣一件事彷彿不聞不問?
而玉奴一路飛奔,直到把房門反鎖,將自己關在房裡,她才軟軟地就這麼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大帥如今看似節度一方,風光無二。可十年後,大帥不過四十出頭,正當盛年;二十年後,大帥不過年過五十,大抵朝中宰相,也少有剛過五十便入政事堂的。所以,十年後則何如?二十年後則何如?便是聖人不忌,安知旁人不會暗懷嫉恨?便不說其他,只說娘子婚事,焉不知是某種試探?娘子若爲己着想,爲大帥着想,還請將此事等閒視之,順其自然,只聽聖命即可!”
順其自然,只聽聖命?也就是說,她只需要乖乖等待天子表現出真正心意就好?
玉奴扶着地面艱難站起身,跌跌撞撞上了前去,找出了那一把昔日孩童時習練所用的琵琶,一來二去調好了弦,繼而便撥奏了起來。在那如泣如訴的琵琶聲中,她想到幼年時杜士儀教自己琵琶的情景,想到了他帶着自己見神仙師孃的情景,想到了從雅州扶柩歸來時,從者談及父親在雅州那數年間,躊躇滿志施政一方,嘆息平生幸得遇伯樂的情景……不知不覺,她的眼淚已經糊滿了眼睛。
她在背後也曾經聽說過一些流言蜚語。比如說天子將苗延嗣派去隴右任採訪處置使,也有制衡杜士儀的意思;比如說如今政事堂三相之中的李林甫,和杜士儀便是對頭,故而對其深忌;比如說,武惠妃這一次婚姻之議,不止是想聘她爲壽王妃,其實要緊的是,打探明白杜士儀的真正心意,看他是否在暗中支持如今東宮中的皇太子;至於天子的心意,那更是說不清道不明……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
即便幫不上遠在隴右的師傅,可她至少不能拖後腿絆住他的腳步!她不能光是聽天由命,她至少得真正直面那位至尊天子!命?也就是說,她只需要乖乖等待天子表現出真正心意就好?
玉奴扶着地面艱難站起身,跌跌撞撞上了前去,找出了那一把昔日孩童時習練所用的琵琶,一來二去調好了弦,繼而便撥奏了起來。在那如泣如訴的琵琶聲中,她想到幼年時杜士儀教自己琵琶的情景,想到了他帶着自己見神仙師孃的情景,想到了從雅州扶柩歸來時,從者談及父親在雅州那數年間,躊躇滿志施政一方,嘆息平生幸得遇伯樂的情景……不知不覺,她的眼淚已經糊滿了眼睛。
她在背後也曾經聽說過一些流言蜚語。比如說天子將苗延嗣派去隴右任採訪處置使,也有制衡杜士儀的意思;比如說如今政事堂三相之中的李林甫,和杜士儀便是對頭,故而對其深忌;比如說,武惠妃這一次婚姻之議,不止是想聘她爲壽王妃,其實要緊的是,打探明白杜士儀的真正心意,看他是否在暗中支持如今東宮中的皇太子;至於天子的心意,那更是說不清道不明……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
即便幫不上遠在隴右的師傅,可她至少不能拖後腿絆住他的腳步!她不能光是聽天由命,她至少得真正直面那位至尊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