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率軍三萬,號稱五萬,可在面對僕固部以及同羅部的一萬五千人聯軍時,又驟聞被人抄了後路,連牙帳都落到了判闕特勒手中,登利的大軍立時陷入了軍心不穩的境地,甫一接敵便出現潰退。儘管登利拼命彈壓,可兵敗如山倒,僕固部和同羅部的兵馬又銳不可當,他幾乎是頃刻之間就從拼命號令兵馬落到夾着尾巴逃跑。眼看身邊的兵馬七零八落,到最後只剩下區區幾十人的境地,他本能地想到了當年的左殺骨頡利。
他坑了骨頡利,殺了伊勒啜,本以爲能夠坐穩大汗之位,如同他的父親,祖父那樣,君臨漠北,所有的部族都會對他俯首帖耳,可爲什麼他明明擁有大汗的名分,擁有這麼多兵馬,如今卻像喪家之犬一樣被人攆得無處可去?他甚至沒工夫去思量自己的母親,毗伽可汗的可敦,也是給自己出謀劃策除去伊勒啜的那個女人如今怎麼樣了,也來不及去想自己的妻妾兒女如今死活如何,只是夾緊馬腹拼命逃跑。
如果他在這裡沒命,那麼,他所擁有的一切就再也不可能回來!而如果他能夠跑掉,那麼異日捲土重來並非不可能!
“大汗,大汗,前頭有人攔路!”
登利聞聲悚然。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擡頭遠望,見遠處黑壓壓一片人馬攔路,他那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想到自己砍下伊勒啜腦袋時,對方那死不瞑目的怨毒面孔,想到骨頡利的頭顱送到牙帳時,自己得意忘形放聲大笑,他不知不覺感到腦後發涼。那一刻,他試圖出聲提振士氣,用祖輩父輩以少勝多的例子激勵他們,可放眼看去,卻只見一張張都是驚慌失措的臉。
大勢已去!
當登利可汗大敗於僕固部和同羅部聯軍手下,而後又被判闕特勒當場斬殺的消息傳至朔方靈州時,已經是那場大戰之後六天的事了。僕固懷恩雖則只是陳兵閻洪達井,並沒有真正參與那場大戰,但由於各方兵馬風雲際會,他也在登利可汗最終敗死的火堆上加了一把柴。而經此一役,乙李啜拔這僕固部新主的名分終於得到了上下承認,而他在派信使星夜兼程給杜士儀送來的信上,再次重申了自己對大唐的忠心耿耿。
對於這場大勝,杜士儀自是滿意得很,可對於乙李啜拔的表示忠誠,他卻很清楚,哪怕是他攛掇乙李啜拔北上的,可其是否對大唐忠誠,仍需要打個折扣。被放出牢籠的猛虎,也許會在最初的時候記得主人對他的精心餵養和呵護,可當馳騁草原旗開得勝之後,那麼便不會留戀在牢籠中的生活,這是生存的法則,人性的本能,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可總而言之,即便日後突厥牙帳再有可汗入主,突厥在漠北的霸權都已經不復存在了,這場大戰只是個開始。
“少伯,你替我草擬奏表,將這一戰的結果告知陛下。你記得陳述這一點,之前登利非但自己不朝天子,反而因此問罪回紇拔悉密葛邏祿三部,此次爲突厥左殺判闕特勒討伐而死,是他罪有應得。我將派信使行文催促突厥別立可汗,然後上表稟告陛下。”
這種草擬奏疏的文字工作,王昌齡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了,答應一聲就打算開始動筆的時候,他突然若有所思地說道:“我還以爲仲高興許會對可以上達天聽的案牘工作感興趣,沒想到他這個巡官還真的最愛巡行軍城,這剛一開春就往三受降城那邊跑了!”
“誰讓他對教化更感興趣?有他在,我也不用擔心秀實那裡出什麼亂子。”杜士儀如是接了一句,暗想不愧是寫了一大堆軍旅詩的岑參,對旁人視之爲畏途的軍旅生活更上心,放在後世,那就是鐵板釘釘的軍旅作家了。他也知道王昌齡口中這麼說,其實也很想把更多的經歷投到相應的實務中去,當下他思量片刻,就做出了決定,“這樣,回頭仲高回來之後,你二人輪換,省得他跑得心野了,你卻一步都不得離開靈州。”
“那可就多謝大帥了!”王昌齡頓時大喜,這精神大振之下,立時下筆如有神,通篇奏摺須臾一蹴而就。等杜士儀拿到手中瀏覽時,竟發現不用更易半個字。當下他就將這份奏摺往案頭一放道,“就這樣拜發朝中吧!”
當僕固懷恩帶着自己所部軍馬回到靈州時,卻領受到了猶如凱旋之師似的待遇。儘管曾經因爲擔心父親乙李啜拔的安危,幾次險些突破閻洪達井這條杜士儀劃給他的最後界限,親自摻和到突厥那場內鬥中去,可事到臨頭,他還是總算把持住了自己。可是,那一戰的具體經過,他卻反而不比遠在後方的杜士儀清楚,在李佺的引領下回到靈武堂,得知此次大戰的具體細節,以及戰後的分贓後,他那張嘴就有些合不上了。
乙李啜拔在此役之後,正式被擁立爲僕固部之主,而且判闕特勒爲了籠絡他,不但慷慨地將登利的子民牛羊分了不少過去,甚至許嫁女兒。儘管家有賢妻,但既然北歸重領漠北僕固部,今後又必定要倚靠判闕特勒,乙李啜拔在推辭之後,最終便答應了。儘管四十開外的他要迎娶不到二十的判闕特勒之女,可無論在中原還是在塞外,這樣的婚姻都司空見慣,畢竟,他在夏州除卻同羅夫人施那之外,還有六七個姬妾,婢女更多。
“大帥,如今登利已死,我阿爺的處境可還會有危險?”
“如果判闕特勒就此竊據可汗之位,那麼,你阿爺少不了葉護之名。如果判闕特勒還打算暫時推個傀儡遮掩一下,那麼,你阿爺少說也能得個達幹抑或蘇尼。總之,如今他和僕固部至關重要。”
蘇尼在突厥乃是專掌兵馬之官,而達幹則是可汗腹心,昔年阿史徳元珍在投奔骨咄祿之後,就曾經獲封此職。僕固懷恩固然通曉突厥語,對這些複雜的官職卻不甚瞭然,聽了杜士儀解說後,方纔微微舒了一口氣。所以,當杜士儀命他寫信給母親安撫夏州僕固部,所部在靈州休整,暫不出擊時,他也罕有地沒有提出異議,想來也是急着去寫信向母親稟告父親的消息。
將僕固懷恩屏退下去後,李佺一提起需得提防仍留在夏州的僕固部餘部,杜士儀便搖了搖頭。
“當初乙李啜拔面對同羅部阿布思的邀約,心懷猶豫的時候,不是別人,正是其夫人施那夫人讓其兒媳通知了我。而此次乙李啜拔將所有不甘寂寞的人幾乎都帶上北歸,剩下的人衆多是樂於在夏州安居的,若因此一下子對他們橫加提防,反而可能將其逼反。”捅破了同羅夫人施那通風報信這一層窗戶紙後,杜士儀見李佺恍然大悟,他就補充說道,“傳令康庭蘭,宥州昭武諸姓的胡戶,我就全都交給他了!宥州定,夏州則安。”
漠北驟然之間再次發生牙帳汗位的空缺,一時突厥內外全都爲之大震。回紇、葛邏祿和拔悉密三部早有取而代之之心,厲兵秣馬自不必說。而毗伽可汗的妻兒子女卻也不甘就此淪爲別人的傀儡,毗伽可汗的可敦,也就是登利可汗的母親,出自突厥後族的阿史德氏,幾乎是傾盡全力將王族阿史那氏和後族阿史德氏捏合在了一起,苦苦力抗判闕特勒,一力主張繼立爲可汗的,一定得是毗伽可汗的兒子。哪怕不是她親生的,也比王位旁落強。
至於判闕特勒,一下子有了同羅部和僕固部兩大鐵勒強部的支持,竟是隱隱爲所有勢力中最強大的一支!
在這樣的情勢之下,一個不到三十的青年只帶了寥寥兩個從者,三人三馬從東受降城東邊的一座古渡悄然渡過黃河,進入了朔方腹地。儘管這一路上有一望無際的草原,也有大片大片的荒漠,但他的從者當中有一人是老馬識途的嚮導,因此過河之後,他只用了十餘日就抵達了靈州城下。當他拿出多年未曾用過的過所,從城門口順順當當入城之際,他竟是生出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沒想到,他還有重新踏上大唐土地的一天!
作爲整個朔方的最中心,靈州都督府一直都是防範最森嚴的地方,風塵僕僕的他和兩個從者來到門前,只駐足片刻,就立刻有牙兵上前盤查。見門前兩排牙兵肅然挺立,進進出出的文武秩序井然,他便拱了拱手道:“煩請通報杜大帥,門下弟子陳季珍求見!”
聽到來人竟然自陳是杜士儀門下弟子,牙兵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先行稟報了虎牙。不多時,一個高大魁梧的人影便快步出來,一看清那青年便喜上眉梢,三兩步上前後,竟是忘情地一拍他的臂膀。
“陳小郎君,總算又見到你了!”
“虎牙大叔,我都已經二十五歲,不是什麼小郎君了!”多年塞外磨礪風霜,陳寶兒已經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青澀的少年,可看到虎牙這昔日雲州舊人,倍感親切的他仍是猶如當年那般,衝着虎牙抗議了一聲。緊跟着,他便咧嘴笑道,“虎牙大叔,能否立時帶我去見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