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杜宅之中便迎來了一位意外的客人。儘管這位中年人也是常來常往的,如今雖一把年紀了,卻絕對稱得上美男子一個,可當他一路登堂入室,徑直闖到了寢室門口之後,承影還是盡忠職守地死死攔住了人。而不管她怎麼解釋規勸,那中年人卻在死活沒法突破她這一關後,突然扯開喉嚨大吼大叫了一聲。
“杜十九!”
在如今這年頭,天底下還會直呼杜十九的人屈指可數,屋子裡被驚醒的杜士儀睜開眼睛定了定神,這才意識到外間的人是誰。他無奈地支撐着爬起身,披衣趿拉鞋子下牀,等到了寢室門口時,他一拉開門就感到一股寒風呼嘯而來,吹在熱身子上。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這纔沒好氣地叫道:“我都忙活了這麼好幾天,你也不讓我睡個好覺!來都來了,進來說話!”
能讓他熟不拘禮,懶得換身衣服就見面的人,自然只有他的師兄兼妹夫崔儉玄了。眼見得這個如今稱得上帥大叔的傢伙神色不善地進了門,他這才怒道:“就算你常來常往慣了,可我就不信你嫂子他們竟然不攔你!”
“嫂子一大早帶着廣元和蕙娘幼麟去玉真觀了,大概是想着讓你多睡一會,沒驚動你。早兩天她就約了十三娘和我家琳娘,你不知道我知道。”在杜士儀聞聽此言後犀利的目光注視下,崔儉玄絲毫沒有任何愧疚的覺悟,理直氣壯地說,“你接下來肯定得忙得不可開交,我不早點找你敲定怎麼行?阿朋和蕙孃的婚事是十三娘和嫂子定的,我很看好,不過我可不像姜度,男子漢大丈夫,搶女婿搶兒媳算怎麼回事!我今天來,是來跑官的!”
把跑官這種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杜士儀登時又好氣又好笑:“你好歹如今也是祠部郎中,用得着這幅猴急的樣子?”
“祠部郎中這種清閒的官,誰願意當誰當,反正我是半點興趣都沒有!”崔儉玄挑了挑眉,這才終於流露出了和早年的我行我素大大咧咧截然不同的一面,“天下那麼多州郡,從前的刺史,也就是現在的太守回京,能夠在尚書省六部謀一個郎官,便可稱得上是美職,至於御史臺御史中丞則是想都不用想了,連楊慎矜至今都還沒登上那一步。我這個祠部郎中還是阿兄費了老大的勁才弄到手的,可你想一想,再往上也就是什麼太常寺太僕寺少卿之類的閒職,這麼晃盪下去,我和那些一開始就在兩京的貴介子弟有什麼兩樣?”
杜士儀很清楚,崔儉玄和姜度竇鍔這些或承爵,或尚主的貴介一直都截然不同,不會揣着明白裝糊塗,也不會樂得悠閒,只以鬥雞遛狗音律女人爲愛好,從骨子裡來說,崔儉玄也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所以,在盯着這傢伙看了好一陣子之後,他最終輕聲說道:“吐蕃如今圖謀蜀中日緊,你願不願意入蜀?”
崔儉玄今天這麼早過來,說是跑官,心中卻很清楚,別看杜士儀在麾下聚攏了不少文武精英,可也沒少把人往外頭放,否則真要把人才都集中在朔方那一畝三分地,朝中的流言蜚語就能把人淹死。所以,他即便心中很希望郎舅繼續共事,也只能打消這一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當杜士儀說出讓他去巴蜀之後,他立刻摩挲着下巴沉吟了起來,很快,他就擡起頭來。
“你不會是早有預謀的吧?我可記得,鮮于仲通之前在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麾下任採訪支使,上次被派到長安城來走了一圈後,一回去便被闢署爲節度判官,他可是當初跟了你很久,看上去因爲在朝中失意而轉投章仇兼瓊麾下,可你敢說那就不是你的人?”
面對崔儉玄的質疑,杜士儀只是微微一笑,沒有正面回答。可這樣的反應已經足夠了,崔儉玄當即霍然起身道:“那就這麼定了,可蜀中這麼大,我們家當初那點面子可不好使,更何況因爲你的關係,我可被人盯上了。反正你說去哪就去哪,只要能離開長安,我就是去窮山惡水窩着也甘心!”
兩人從相識相交至今,已經快三十年了,而且還是郎舅至親,一晃當年在嵩山求學的少年已經爲人父母,甚至連兒女也已經嫁的嫁,娶的娶,可少年意氣時的交情卻一點都沒減退。正事過後,兩人閒聊了幾句之後,杜士儀方纔意識到自己還衣衫不整,立刻沒好氣地把崔儉玄先轟了走,等到梳洗更衣過後方纔來到了書齋,卻只見他那位妹夫已經反客爲主地在書架上翻翻找找,比他還熟門熟路。
“崔十一,你還真不客氣!”
“你家不就是我家?”崔儉玄回頭微微一笑,隨手把兩卷書往懷裡一揣,“你這官越當越大,又把嫂子留在京城,在朔方又是勞苦功高,陛下自然有什麼好東西都想着賞賜給你。這些書橫豎你現在也未必有時間去翻,我帶回去給我家阿朋好好看看。他可比我這個當父親的強,讀書天分很不錯,咱們崔家人都指望他能進士及第,給家裡添點喜氣。”
崔儉玄的母親,趙國太夫人李氏如今還在世。儘管她多年身體不好,可歷經婆婆、丈夫、大伯先後去世,她卻磕磕絆絆又活了二十年,人人都道她是福氣,可這兩年來也越發身體虛弱了。想到這個,杜士儀原本想勸崔儉玄不若留在長安侍母,以免留下終身遺憾,誰知道崔儉玄竟是苦笑了一聲。
“阿孃是最支持我出京的。崔家在我阿爺和伯父那一代貴幸無雙,可現如今還有多少人記得三十多年前的事?兄長雖說承爵,可官職也就是那樣了,崔家上下如今反而看好我這個當年最混不吝的,誰讓我和你走得近?阿孃對我說,她已經熬了二十年,就是硬挺,也會挺到我建功立業的那一天!”
身爲世家子弟,看似落地就坐享榮華富貴,其實卻也揹着沉甸甸的負擔,杜士儀當年和杜十三娘兄妹相依爲命,反倒沒有太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所以,他也就沒有再勸說什麼,等到留着這個今日休沐連早飯都沒吃就趕來的妹夫用了些點心把人送走後,他重新回到書齋後,立刻召見了隨同他回長安的一行文武,尤其留着來聖嚴說了許久的話。當下這些文武功臣們就四下拜親訪友去了,來聖嚴更是親自去了已故信安王李禕的府邸拜訪。
歷來節帥不奉詔不回京,一旦回來,卻往往會逗留半個月甚至一個月,這是因爲要保持天子的寵信,他們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大量的金錢去各處走門路,套交情,越是出身寒微突然倖進的,如安祿山和章仇兼瓊之輩,就越是需要如此。
而杜士儀雖然也當過多年京官,可他也不會錯認爲從前那點交情就能管用一輩子,最初這七八天裡,他能夠留在家裡的時間少之又少,從科場同年,京兆等第的友人,再到共事過的同僚,當年的上司下屬,同時包括如今那些正當紅的高官,甚至連李林甫那裡他也去了一趟,儘管停留時間短暫得可憐。
但至少他去過了,別人就不能說他目中無人,放在天子眼中也是一種妥協的態度。
然而,如今的長安城中,正炙手可熱的權貴儘管一數就有一大把,可即便是平康坊李林甫的宅邸,也比不上興寧坊的高力士宅。高力士兩處宅邸都在長安城的東北角,緊挨大明宮和興慶宮,爲的正是進出宮最方便。而每逢他從禁中出來之日,高官往往都會專候前去拜訪,可真能夠見着人的卻十中無一。這還是位在三四品的高官,尋常人要結交這位宮中第一紅人,那就更加要靠機緣了,光是一擲千金的大手筆遠遠不夠。
因此這一天傍晚,當高力士騎馬在宅前停下時,遠遠也不知道多少人翹首以盼,可大多數人都被禁衛嚴嚴實實攔住,只有少數幾個能夠上前來。高力士一如既往笑吟吟地和人打着招呼,但誰都看得出,他着實有幾分漫不經心。而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耳畔傳來了一陣馬蹄聲,頓時側頭看了過去。
自從他貴幸之後,但凡他出禁中,那些趨炎附勢的文武官員往往在還剩下老長一段路時,便下馬步行,很久沒聽到這馬蹄聲了!
不消一會兒,高力士就看到了那一馬當先轉過街角的人影。儘管一大把年紀了,但他的目力極好,幾乎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人來。本待下馬的他擺手阻止了要上來接過繮繩的從者,突然撥馬就往來人那邊迎了過去。而他這一動,圍着想要見他一面的人羣頓時騷動了起來。有的嚷嚷報着自己的官名,有的則是好一番阿諛奉承,最終還是總管麥雄看不下去高喝了一聲,喧譁的人羣方纔安靜了下來,旋即緩緩給高力士讓出了一條路。
“君禮,回京這麼久,終於想起來看我了?”
“若非大將軍一直都在禁中,神龍見首不見尾,我何至於苦苦等到今天?”
杜士儀巧妙地接過了高力士挑起的話題,隨即便主動跳下馬來。果然,高力士也立時下馬,竟是滿臉堆笑地執手引他入內。
眼見這一幕,四周圍頓時嗡嗡嗡議論不斷,直到前頭那兩人已經入了高宅再也看不見了,方纔引起了軒然大波。
朔方節度使杜士儀竟是親自來見高力士,而高力士那樣子,分明是與其相交極深,這可是印證了從前只是私底下傳的流言。
杜士儀當年坑了牛仙童,卻有楊思勖爲其撐腰,如今又和高力士交好,分明與宮中內侍交往甚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