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吉昌白日也沒有去校場領餉,非是他不願意去領,而是依舊端着旅帥的架子。過去軍中發餉,都是校尉派親兵送過來。他若親自去領,豈不是失去了體面。
他坐在房間裡的土墩上,口中嚼着薄荷葉子,耳朵靜聽外面的聲音。以往發餉的時候,戌時這個點兒校尉的親兵就該來了吧。
趙盧水挪用餉錢這事兒他是知道的,雖然他對趙校尉的行爲感到敬佩,從利益上講卻持反對意見。趙校尉爲了給死去弟兄們的娘子們籌措回鄉的安家費,不惜挪用了全團的餉錢。幹這種事情首先第十團的人就過不去。
第十團在撥換城之戰中,也傷亡慘重剩下了三十多人,也沒有得到任何撫卹獎賞,也徒勞無功。死去兄弟的妻兒們也孤苦無依。他們第十團的弟兄就不用需要安置她們了嗎?
他程吉昌並沒有在城頭上發誓如何如何,事到如今他也確實是做不到。
最討厭的是他做不到的事情,別人竟然在做,而且還侵佔了他們這些人的餉錢。這就是六團和十團矛盾所在,就算他們已經在第八團的旗號下共同攪和了三年,矛盾還是在日益加深。
邦!邦!
“程旅帥可在家中?”
他將薄荷葉渣從口出吐出去,扭頭吩咐坐在土榻油燈下的娘子道:“去開門!”
娘子放下針線,蹣跚地走到門口,打開門後迅速讓到一邊。
“娘子安好。”李嗣業朝屋裡左右探頭看了一眼,對坐在土墩上的程吉昌笑道:“陳旅帥這麼早就閉戶了?”
程吉昌扭過頭來愣怔片刻,顯然沒有想到會是李嗣業親自前來送餉,連忙起身迎接叉手在胸前:“沒想到李校尉竟親自前來,卑職愧不敢當。”
李嗣業走進門來,把一罈子酒和油紙包好的羊腿放在了四足案上,託着程吉昌的雙臂讓他坐下,自己也盤膝坐在他的對面。
程吉昌會意,連忙對婆娘吩咐道:“拿兩個碗來!”
娘子從牆角的藤篋中取出兩個黑瓷碗,撩起裙襬使勁兒地擦拭了幾下端到了岸上,然後嘴角帶着淺笑提起酒罈子取掉封泥,把酒碗倒滿低聲說道:“請校尉和程郎慢飲。”
“勞煩娘子了。”李嗣業點頭而笑。
娘子屈膝行了一禮,轉身坐回到土榻上就着油燈縫製衣裳。
李嗣業雙手捧起酒碗,對程吉昌說道:“程旅帥,李嗣業雖初來乍到,卻不敢忘本身職責,如今你我兄弟聚到了一起,是一場緣分。飲完這碗酒之後,不要把自己當外人,日後若有任何不滿,可直接找我去問,本校尉最喜歡的就是心直口快的爽利人。”
程吉昌也連忙雙手擎起酒碗,趕緊說道:”校尉厚待我等兄弟,剛上任幾天就發了餉錢,哪裡有什麼不滿。”
李嗣業仰頭把一碗酒灌下去,站起身來吩咐庫班尼把六貫錢放下,對程吉昌抱拳說道:“我還有事,就不在你這兒留了。”
程吉昌連忙把李嗣業送到門外,大聲說道:“校尉慢走!”這嗓門兒好像是要所有人都聽見似的。
他返身進門後,便樂得咧開了嘴,不知是在對坐在榻上的娘子說,還是在自言自語:“看見了沒有,他李校尉還是要倚重於我,所以才親自上門來,不光送來了餉錢,還送來了酒肉。”
他端起了酒碗準備仰頭灌酒,突然看見眼前李嗣業喝剩的酒碗中,竟然還剩了少半碗殘酒。不由得惋惜地撇了撇嘴,端過來倒入了自己碗中,才仰頭一飲而盡,又抓着羊腿狂啃起來。
李嗣業提了另外一隻酒壺和羊腿,來到元濤的土坯房前,這位倒是敞軒打開,且搬着案几坐在門口。案几上放着一碗冷水,他擡頭仰望星空,似乎在對月抒懷。
一看這位就是文青,和程吉昌那般計較俗利的粗漢子不一樣。
李嗣業遠遠地笑道:“元旅帥爲何對月惆悵,可是思念家鄉親友了?”
元濤扭頭瞥了他一眼,也不去理會,繼續擡頭望月,對於德行有虧的人,他自然敬而遠之。
李嗣業不請自入,低頭對那碗中的清水看了一眼,隨即端起碗潑到了院子裡。然後把手中的酒罈撥開封泥,將褐色酒液倒入。
元濤低頭看了看那碗酒,對李嗣業冷着臉說道:“我們自不是一路人,你又何必來碰釘子。”
李嗣業把酒罈放下,盤膝坐在他對面,也瞧了瞧那勾彎月,自言自語道:“德行太高,容易曲高和寡,我們如今是在軍中,而不是在聖人的國子監中。你那一份兒至清道德,可以藏在心底,但別拿出來衡量別人。”
“我這人只注重結果,不拘小節。”
元濤回頭冷聲說道:“你那是小節嗎?縱兵百里搶劫,不管搶的是大食人還是吐蕃人,這都不是爲官者應當所爲,若是日後他們紛紛效仿,唐軍的名聲就讓你們給敗壞了!”
李嗣業非常贊同地點了點頭:“確實是,需要注意,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定要對其他人嚴加警告,這種事只有我能做,他們不可做。”
元濤:“……”
李嗣業朝張勇揮手,命他把托盤中的錢串倒在了案几上。
“請拿走!”
元濤像被蠍子蟄了一般連連擺手:“此乃不義之財,元某斷然不能受!”
“呵呵,”李嗣業低聲笑道:“我知你品行高潔,怎麼敢把贓物賣來的錢給你?本人來西域入伍之前,家中頗有些積蓄,請你放心,這桌子上的錢絕對是乾淨的。”
元濤默不作聲,仍然擡頭望着明月。
李嗣業會意而笑,對元濤拱拱手說道:“元旅帥早些安歇,我回值房去了。”
他揮了揮手,帶着兩名親兵遠去。元濤扭頭望着案几上堆着的銅錢,無奈地嘆氣道:“我也開始自欺欺人了。”
李校尉回到值房,拉開糊着裱紙的隔扇,裡面跪坐着滿滿當當的人。衆親兵各自圍坐着油皮紙包裹的羊肉,正中間放着案几,案几上敦着碩大的一個酒缸。喝盤陀少年庫班尼負責抱着酒缸給各位親兵喝酒。
漢子們喝得面紅耳赤,扭頭朝着李嗣業展顏而笑,彷彿一盤盤朝陽的向日葵。
“李校尉!就等你來了!”田珍醉醺醺地從地上爬起來,雙手端着酒碗呈上。
李嗣業雙手接過,仰頭將一碗酒灌了下去,然後將酒碗遞回去。扶着隔扇脫下六合靴,只穿着露腳趾的足袋擠進了人羣中坐下。庫班尼和張勇也依次擠進人羣。
房間確實是有些小,不過這樣才顯得親熱,他居於最中心,正恰是衆星捧月,端起酒碗對着衆人說道:“這兩日各位兄弟受累了,李嗣業在這裡先乾爲敬。”
衆人也雙手舉起酒碗,仰頭灌酒,四周響起咕咚咕咚的吞飲聲,聽起來很是震撼。
幾輪拼酒過後,饒是一酒缸的酒也被倒了個精光,李嗣業還要喚人去買酒,被田珍、藤牧二人制止了。東倒西歪的親兵們起身向校尉告辭,相互扶持着離開了房間。
李嗣業醉眼惺忪地盤膝坐着,田珍藤牧送走親兵們折返回來。藤牧盤腿坐在他面前惋惜地說:“你從蔥嶺帶來的黃金,還有這一百五十多萬的錢,短短几天的時間便花完了,剩下的還要分出去。你難道不攢一點兒,以備不時之需?”
“攢它做什麼?我若求財,何必來安西。”他依着案几對兩人吐嚕道:“人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千萬別讓錢財把自己給限制住了。今天的團建搞的不錯,以後要經常搞,這樣團隊纔有凝聚力。”
“啥是個團建。你爲啥總是自己造詞兒。”田珍在一旁哼哼道。
“團建,就是團隊建設,說了你們也不會懂。”
“行了,別跟他扯了,我們收拾收拾,也走。”
兩人把李嗣業扶着躺下,給他蓋上衾被,才關上隔扇離去。